一
中国史学与西方史学是世界史学的最大遗产,两者各自独立发展两千余年,不通声息,两者文化背景不同,地理环境殊异,其分歧极为明显,而相通处则较少。比较中西史学,自其分歧,可见其大脉络一大关键。
中国史学,自先秦以来,两千余年,赓续发展,未尝一日中绝。其成绩的卓著者,为历史记录的大量盈积;历史著述的丰富优美;史学议论中正博大;治史方法,稳健中实。举其大者,一部正史,为中国两千余年来留下最为珍贵的大量基本历史事实;《史记》、《汉书》、《通鉴》、《通典》、《文献通考》等都是可信而又优美的历史著述;《史通》、《文史通义》是世界最早且最精阐的史学专书;比较方法、归纳方法中国史学家所应用者,较之西方所通行者,尤为切实可用。中国史学的洪流,滔滔若江河彭湃,其激起的浪花万丈,眩人耳目。
西方史学,在希腊、罗马时代,已粲然可观。惟进入中世纪以后,史学陷于黑暗时期者近千年,在此时期,没有历史判断(historical judgment)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historical reality)的意义,受无精密省查(critical reflection)的倾向 ,史学完全浸淫于神学之中,人类历史操纵于上帝不可思议的手中。史学至此,已退至洪荒时代。自文艺复兴以后,西方史学逐渐复苏,至十九世纪初叶,德国史学家兰克(Lepold von Ranke,1795-1886)所倡导的科学史学,将西方史学带入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 of historiography)。史学家完全摆脱了神学羁绊,而进入科学领域之中。客观、征实、冷静、无私,成为史学家的信条。以致到二十世纪,西方史学遂风靡天下,完成了史学霸业,举世史学皆俯首于科学的西方史学之下。
可是,正当西方史学到达颠峰之际,西方的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逆流而进入史学之中,掀起西方史学的最大危机。
后现代主义系对现代主义(modernism)的反动,不满现状,不服权咸,勇于创新,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叛逆的思想之一。其初起约在一九六〇年代末期,其涉及的范围,为建筑、艺术、哲学、文学、史学、政治、社会、法律等广大领域,其影响于史学较晚,然最严重 。史学家忧心后现代主义最低限度将摧毁历史,甚至于整个历史事业(historical enterprise)为之荡然以尽 。如他们认为在历史上没有真理(truth),没有客观(objectivity),没有真实(reality),历史是推论(discourse),意识形态的化身,史学家的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与文学作品的虚构没有两样,这是极为惊人的议论;从文献(texts)中,他们也不认为有故事(story)能叙述出来;历史上更没有所谓连贯(continuity)、和谐(coherence)、一致(consistency);史学家所盛倡的移情(empathy)、想象(imagination),设身处地地进入历史之中,他们同样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们尤其坚持历史对现代及未来没有任何功用 。持论如此,于是有人宣布历史已经死亡(The death of history),有人倡言历史已经烟消雾释(the vanishing of history),有人高呼历史已经到了尽头(the end of history) 。这真是摧毁历史的骇人之论了!人类历史,遭遇到最大的挑战,西方史学,遂陷于危机重重之中!
西方发展两千余年的史学,值最盛之时,而出现最大的危机,是人类史学史上令人震撼的大事。中国史学,两千余年盛况不衰,而从未出现类似危机,东西情况何以不同如此呢?
比较中西史学,这是最值深入探讨的问题之一。史学真理,或望自此隐约呈现。
二
中国自上古时代起,设立了及时记载天下事的史官。天子之侧,诸侯之旁,盟会之时,燕私之际,皆有史官,及时记载。天子与诸侯,身居要津,随侍身边的史官,载笔以书 ,所谓:“君举必书” ,所谓:“动则左史书之,言者右史书之” ,所谓:“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 ,说明了影响力最大的权势人物,其一言一行随时被记录下来,天子与诸侯以及诸侯与诸侯间的盟会,都派史官即时记录。如《史记》载战国时代秦赵渑池之会云: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这是一段生动的故事,由于这段故事,却将中国优美的史官记事制度保存下来了。大约到了春秋时代,“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 。盟会时各国史官争作德刑礼义各方面的记载,说明了史官记事的盛况。盟会之时,记事如此,天子之侧,诸侯之旁,记事如彼,而族居的后夫人,又有女史记其过失,所谓:“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 其记事之法之严,又可见一斑了。春秋时代以前,史官记事时情况如此,其后两千余年,史官的名称屡变,其记事的职责则不变。大抵春秋时代以前,史官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左史等名称。汉代的史官为太史令,也称太史公。自汉末迄于唐初,史官有著作郎、著作佐郎之称 。自唐贞观三年(六二九年),别立史馆,撰史之任,专归史馆修撰,著作郎始罢史职。自唐迄于清末,史官又有修撰、编修、检讨、修国史、同修国史等名称。
中国古代史官的名称分歧,然其主要的职责为记事,则始终如一。汉代太史令之设,系取“善记述者,使记时事”(注一四)。著作郎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系考验其记事能力。唐、宋以后的修撰、编修、检讨管史官,职责为“掌修国史,见天文、地理、宗教、礼乐、兵刑诸大政,及诏敕书檄,批答王言,皆藉此而记之,以实录。国家纂修著作之书,则分掌考辑撰述之事。经筵充展卷官,乡试充考试官,会试充同考官,殿试充收卷官。凡记注起居编撰六曹章奏腾黄册封等咸充之”(注一五)。这是于记事之外,史官又有修史的大任了。
唐代以后,直接记录天子言行的,是非正式史官的起居郎、起居舍人。《通史》与新的《唐书》曾诤言:
每天子临轩,侍立于玉偕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则逼偕延首而听之,退而编录,以为起居注。
起居郎掌起居注,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以修记事之史。凡记事之制,以事繋日,以日繋月,以月繋时,以时繋年。以书其朔日甲乙,以纪历数,典礼文物,以考制度,迁拜旌赏以劝善,诛伐黜免以惩恶。季终则受之国史焉。
起居舍人,掌修记言之史,录天子之制诰德音,如记事之制,以记时政损益。季终,则授之于国史。
起居郎二人,从六品上。掌录天子起居法度。天子御正殿,则郎居左,舍人居右。有命,俯陛以听,退而书之,季终以授史官。贞观初,以给事中、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或知起居事。每仗下,议政事,起居郎一人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其后,复置起居舍人,分侍左右,秉笔随宰相入殿;若仗在紫宸内阁,则夹香案分立殿下,直第二螭首,和墨濡笔,皆即坳处,时号螭头。
唐代的起居郎与起居舍人,类似上古时代的左史、右史,起居郎记事、起居舍人记言。每天子临朝,侍立于玉阶下,朗居其左,舍人居其右。有命,延首以听。议政事,和墨濡笔以记。这是及时记载关系天下的大事。及退朝,按编年体,编录起居注,集天子的言动法度、制诰德音于一编,而且“记时政损益”,记事“必书其朔日甲乙,以纪历数、典礼文物,以考制度,迁拜旌赏以劝善,诛伐黜免以惩恶。”季终则将编成的起居注授史馆,以作修实录、国史的基本资料。如此看起来,到唐代,记注已有了成法 。天子的言行,国家的大政,史官皆及时记载;史官同时拥有相关的文献资料,天子的言动法度,制诰德音,必有在史官记载之外者;记时政损益,典礼文物,必须广参文献资料;书迁拜旌赏,诛伐黜免,必尽是及时的记录。所谓“凡制诏宣传,文章献纳,皆授之于记事之官” ,可知文献资料已向记事之官起居郎集中了。史官记事,济以相关的文献资料,记事于是益趋详实。
数千年来,中国设立史官,及时记载天下事的情况如此,这是破世界纪录的。同时史官进一步负有修史的大任,为中国留下最珍贵的历史著作。
大抵东汉以前,史官只作记事,不负责修史。魏晋以后,当史官大任的著作郎、著作佐郎,记事之外,兼负了修国史的任务。自唐以后,修史的事业,大规模进行。属于标准史官的修撰、编修、检讨、修国史、同修国史,其主要的职务,记事以外为修史。所谓“史官掌修国史,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凡天地日月之禅,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继代之序,礼乐师旅之事,诛赏废兴之政,皆本于起居注,时政记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之体” 。唐代史官的修史如此。明代的史官,其职分为“掌修国史,凡天文、地理、宗庙、礼乐、兵刑诸大政,及诏敕书檄,批答王言,皆籍而记之,以备实录。国家有纂修著作之书,则分掌考辑撰述之事” 。唐、明如此,宋、元、清亦然。记天子言行的起居郎、起居舍人,也于退朝以后,编录起居注,以作修实录、国史的资料。如此看起来,中国史官于记事以外,兼负了修史的大任。唐设史馆后,史官修史的大任,更获得充分的发挥。
唐以后的史馆,分为两类,一为修前代史,属于临时性质,其书修成,其职即罢。一为修当代史,有史官专任执笔撰写,属于常设机构(宋以后称国史馆)。两者的成绩,其重要者如下:
修当代史的史馆,所修实录、国史,浩瀚无涯矣。以实录而言,唐代所修成的实录,共七百八十五卷 ,宋代所修成的实录,共三千一百八十九卷 ,明代所修自太祖至熹宗十三朝实录,共二千九百五十九卷 ,清代所修自太祖至德宗十一朝实录,共四千四百三十三卷。唐宋所修的实录,亡佚殆尽。明清所修的实录,则完整存留于今天 ,成为明清史原始资料的渊海。史官修史,保存了珍贵的原始资料,在史学史上,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修前代史的史馆,所修者为正史,唐代所修晋、梁、陈、北齐、北周、隋六代之史,宋所修唐史,元所修宋、辽、金三史,明所修元史,清所修明史,皆列入正史,以致官修正史,成为中国的修史制度。在此修史制度下,中国拥有一部具体详瞻的二十五史 ,历代大量的基本历史事实,赖以保存。于是中国的历史,不像西方一样,一直被代替。西方近代史学家所写的希腊史,代替了古代希腊史学家所写的希腊史。中国的《史记》,问世两千余年,到目前为止,没有另外一部书可以代替它在中国上古史上的地位。新史学家利用地下发掘出来的新史料与客观谨严的科学方法,无法写出超越《史记》的新中国上古史。对于《史记》,可以补充,可以疏证,而不能取而代之。《史记》的地位如此,《汉书》以下的载籍,其地位尤然。谁能写出一部新两汉史,代替《汉书》与《后汉书》的地位呢?谁能写出一部新唐史,代替《旧唐书》与《新唐书》的地位呢?中国历史的稳定性,成为人类历史的特色。及时记事,及时修史,所记者具体,所修者翔实,史学盛业,未有逾于此者。西方史学家推崇中国的正史,是世界史学最突出的成就(The most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of world historiography) ,应是平允之论。
中国历史的稳定性,由于中国历史著作的内容,具体详瞻,尤其由于中国史官记事的及时与客观。史学上最珍贵的原始史料,是史事发生时的及时记载。中国史官的记事属于这一类。数千年来中国史官及时记载天下事,其可信度极高。史官不可能逐日虚构史事。而且中国的史官,神圣独立,正直不屈 。其记事遵守共同必守之法,“君举必书”,“书法不隐” 。为留真历史,每冒生命危险。“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是中国史官的风节,这是史学上珍贵的直书精神,由此而记实的史学原理,源源而出:
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
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矣。
史者,纪实之书也。
史家纪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事直书,是非自见。
种种论调,都是强调记实。于是记实成为中国史学的传统。史学家的据事直书,与文学家的虚构史实,截然两途。西方后现代主义者所谓在历史上没有真理,没有客观,没有真实,历史与文学的虚构,没有两样,在中国是极端不可思议的妄论。中国有“秽史”之称的《魏书》,迄今仍是北魏历史的渊薮;被视为最“陋劣”的《元史》,其历史定位,亦不动摇。中西史学的分歧,自此而观之,其清晰若泾渭分明,不容混淆。会通中西史学者,於此而致意,则思过半矣。
三
西方世界没有产生及时记载天下事的史官记事制度。在埃及与叙利亚地带,有些名册(lists),存留到今天,最早者大概是刻在有名的波勒穆石头(palermo stone)上的(部分刻在附属于它的断片之上),一连串的朝代与帝王名字,属于西元前两千年的一些世纪,其编成的时代,约晚千年。其中绝少记事,仅到接近编成的时代,一年有八件事到十五件事被记录下来,大致是关于宗教礼仪、庙宇建筑一类的事件 。《苏美王的名册》(Sumeian King-dist)也是一类 。一些大帝国的领袖,虽记录其在战争上的胜利及其功业,但未形成记事的制度。至与创造史学的希腊人,到西元前七世纪时,政治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了,奇怪的是此一时期的希腊,却无用文字记录其经验的动机,他们所注重的历史,还只是史诗所提供的历史 。以致到西元前五世纪时,希腊还没有丰富的文字记录 。情形如此,说明西方没有出现史官记事的制度,史学家及时记事的情况不见,以致记实的史学理论不见。希腊、罗马史学家写史,大用修辞学的方法。一位将军在战幕揭开前向军队的激昂演说,一位政客在议会上的慷慨陈词,实际没有文献的根据,而多系出于史学家的想象。英国当代女史学家司茂丽(Beryl Smalley)在《中世纪史学家》(Historians in the Middle Ages)一书中云:
罗马史学家的文章风格与治史方法,显示出历史与修辞学之间密切关系。有文学上的惯例,史学家将演词托诸其人物之口:一位将军在战争揭幕前对其军队的演说,一位政客在议会中提出其案件,诸如此类,读者不必寄望其为真实录音,甚或曾经说过的正确报告:它们可能仅其大要,其真正作用为润饰文章的风格。中世纪的学者,欣羡萨拉斯特(Sallust)的演辞,汲汲钞录。习俗准许不必斤斤计较于正确,时日可以不用,文献不被蒐求。
罗马史学家写史如此,希腊史学家写史亦然。修昔底德(Thucydides, c. 460-400B.C.)在其所著《伯罗邦内辛战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一书中,即写入自己很多的想象。如伯里克里斯的葬礼演词(The Funeral Oration of Pericles),实际上没有文献根据,而是由他自己想象当时伯里克里斯可能那样讲而写的。利用虚构的演说道出舆论的大势,是修昔底德的一项发明 。以致虚构演说词变成一种传统 ,而史学流于修辞学的一支 。史学家可以自出杼机,想像史事当时可能发生此情况而予以创造。在中国这是极端不可思议的。英国十九世纪史学家麦考莱(Ford Macaulay, 1800—1859),曾激烈的批评. “希罗多德是一位可爱的传奇小说家,修昔底德是最伟大的描绘全景的名家,但不是一位有深度的思想家,浦鲁达克(Plutarch)幼稚,波力比阿斯(Polybius)阴沉,从无史学家若李维(Livy)全然蔑视真理,塔西塔斯(Tacitus)是最杰出的人物素描家与最卓越的古代剧作家,但是他不可信” .希腊、罗马最杰出的几位史学家几皆与小说家、剧作家接近,而非记实的史学家。直到文艺复兴时代写《意大利史》(History of Italy)的大史学家基察第尼(Guicciardini)仍然虚构演说,窜改修约 。这就无怪后现代主义者咸倡历史与文学的虚构,没有任何差别了!
西方的中世纪,史学浸淫于神学之中,历史的真实,益不可见。十九世纪德国驰名史学家西贝尔(Heinrich Von Sybel,1817—1895)曾批评中世纪史学云:
那个时代,没有历史判断(historical judgment)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historical reality)的意识,毫无精密省察(critical reflection)的倾向。宗教的权威主义,至高无上,维护传统,包庇教条。人们处处要信仰,而不去考察,想像压倒了理智。在理想与真实之间,诗意与历史真理之际,没有界线。英雄史诗被认为是真实而崇高的历史著作形式,历史处处被史诗、传说与各类诗意小说所取代。历史缓慢发现的过程,归因于一件简单的大事,一个简单的人物。被承认的神圣时代,其历史为虚构,其史料系伪造。几乎没有人考虑到去审察。真伪已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只要能吻合既有的权利。普遍的兴趣和流行的信仰就足够了。
二十世纪英国史学家顾屈(G.P.Gooch,1873—1968)于其大著《十九世纪的史学与史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中评云:
中世纪……不知印刷为何物,书籍缺略,对文献批评,尚未开始,也没感觉有批评的必要。沉醉于僧院图书馆的珍藏之中,虔诚的编年家不停的搜索,而钞录较早编纂物的错误于其作品之中。虽然伪造证状为一正常的商业行为,辨伪的方法,尚未发明。文字记录的事件,无条件接受,对传统的认同,保证了每日发生的事件的真实。最后,中世纪的气氛,浸淫于神学之中。……历史是说教,而非科学,是基督证据(Christian evidences)中的运用,而非无偏私的尝试追寻与阐释文明的发展方向。
从以上西方近代史学家的评论,可知西方中古时代,没有历史判断的观念,缺乏历史真实的意识;文献当前,盲目接受;批评文献真伪以远窥历史真相的工作,尚未开始,也感觉没有批评的必要,历史的发展,归之简单的因素;历史的作品,流于史诗、小说的形式。情形如此,历史怎有真实可言!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在历史上没有真理,没有客观,没有真实,又岂是完全无稽之论!
自文艺复兴时代以后,西方史学家在真实的概念上,才趋于严格,“逐渐决定致力于了解曾经发生的往事” ;十九世纪以后,兰克“呈现往事真相(to show what actually happened)一语 ,遂成为时尚。后现代主义者以兰克为目标,欲一举摧毁其史学殿堂,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
中国数千年设立及时记事的史官,留下大量珍贵的原始史料,又及时修史,及时保存,遂使中国的历史著作,丰富精详,地位稳定。“历史若文学”之论 ,在中国势难出现。西方没有史官记事的制度,文字的记录缺如,史学家不得已利用修辞学的方法,以制造情节,于是史学家同时扮演了小说家、剧作家的角色,虚构、想象,习以为常;于是“野蛮的骑士”,在历史园地内横冲直闯 ;于是“谋杀历史”的杀手 ,在史学宫殿内出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又岂足怪。!
有史官记事,中国史学的发展如此;缺乏史官记事,西方史学的发展如此。史官的重要,自此可见。惜乎中国于民国成立以后,废弃史官,董狐、齐太史不复见,而史学遂不可问!
真理、客观、真实,在人世间珍如球璧。人世间没有真理,将举世茫茫;没有客观,将是非倒置;没有真实,将黑白混淆。在历史上,没有真理,则人类如置身沧海之中,无所旁依;没有客观,则批判是非真伪的标准,完全消失;没有真实,则历史的真正价值,一丝不存。史学所争者,在争真理、客观、真实。希特勒的大屠杀(Holocaust),六百万犹太人的生命,毁于旦夕,如此惨剧,岂能在史学家笔下消失?日军侵华,所至之处,奸淫屠杀,“南京大屠杀”,仅其一幕,如此真历史,岂能自史书中删削?西方十九世纪以后创建的批判史学(critical historiography),中国悠久发展的博大史学,其论史学真理、史学客观、史学真实者,皆可为万世史学法。珍之存之,进而创新之,史学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