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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雨︱艺术是一个人的战场

2024-09-22 19:37:48.668 来源: 打边炉ARTDBL 作者:ARTDBL


本文原载:打边炉ARTDBL


▲ 曹雨


受访:曹雨

采访及编辑:蓦然


与曹雨的对话,发生在两种看似割裂又意外交融的场景之中:上一秒她还在和你谈论屎尿屁,下一秒便发出豪言壮语,希望能创造出死后也能留存的伟大作品;上一秒还在谈论婚姻和生育,下一秒又自然地衔接到她对待创作的态度,与找寻爱人或养育孩子的过程是何其相似。

对曹雨来说,生命与创作的确呈现为两条难分彼此的轨迹,从最世俗的生活中生发出最崇高的理想。这样一条线索,同样贯穿于她不久前在麦勒画廊闭幕的个展“化粪池”中。

要走进展厅,观众需要首先拨开入口处的帘子,从一座遮蔽了蓝天和白云的庞然肉山下穿过。你将会遭遇几面光可鉴人的、由固化后的尿液制成的镜子,几段由头发丝书写而成的文字,一幅艺术家本人坐在向外喷射的水龙头上的旗帜,一张被无限摊开又无比虚幻的大饼,以及,一段掺杂了高亢和遗憾的真假难辨的自白......

正如标题所示,展览是对于社会环境和人们生存境况的整体隐喻,也是一个艺术家尽其所能发出的宣言。曹雨试图提醒我们,有哪些日常中的事物被我们所遗忘和忽略?那些在社会中不断造成伤害的权力失衡现象是否从未消失,而仅仅是换了一幅新的面貌?她或是以最直接的视觉震撼,或是以四两拨千斤的凝练和巧妙,将问题一一拆解,要求你不得不去正视并反观自身。 

常常有观众认为,曹雨的作品过于冒犯,甚至有时会造成不适感。对此她的回应是:一件新事物被创造出来时,难道不往往是以冒犯的姿态登场的吗?更何况,不痛不痒,焉能触之。相比较于博眼球和博流量,她说她更想博你的心。 

在这场高潮迭起的谈话中,我时常因她脱口而出的话语而引发强烈的震动,但眼前这位融合了柔美和刚硬气质的女性,却表现出从始至终的坦荡和孤勇,不容你去质疑她的信念感来源。

在一个创作并不意味着拥有绝对自由的环境中,曹雨很早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路上将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阻挠她,向她许诺一种顺遂如意的人生和创作道路。她选择过滤一切杂音与争议,尽可能将眼耳口鼻都打磨得敏锐,聆听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以下是曹雨的自述,发表前经过受访者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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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雨,《劳动者》



化粪池

化粪池是一个很伟大的发明。我们每天拉完屎后转身它们就消失了,没有人会关注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如果没有化粪池,它们可能就在某个地方堆积如山了。其实化粪池一直是和我们共存的东西,但是大家选择性忽略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它肮脏,它臭气熏天,它让人觉得不舒适。我觉得人生中很多事情都像这样,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埋藏进了化粪池。

这次展览,一个朋友给我提了一个意见。他说化粪池的英文直译过来是“消化池”,有着过滤或者澄清的意思,所以展览可以叫“消化池”。我说不行,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他说曹雨,你得考虑你起一个这么恶心的展览标题,会影响到画廊的销售和藏家收藏的意愿。我说如果藏家仅仅因为一个展览标题,就无法理解我的作品,甚至觉得恶心,那这样的藏家最好不要收藏我的作品。


活着

如果说我的上一次展览“路过人间”,更像是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向下俯视,那这次的展览就像跳水一样,卷入其中才看到了更多细节。过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孩子们也都慢慢长大了,我可以更专注地面对创作和艺术本身,于是就会发现,艺术背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是当今世界所处的整个时代所赋予的。

我的创作线索和关注点始终是人在世间的生存状态,也就是活着。一个寒冬的夜晚,我还似梦似醒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闯入了一幅画面:有人一把掀开被子,一屁股坐在我脸上。我觉得窒息又无奈,马上起床去工作室起稿开画。每当这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到来的时候,你会特别想要第一时间抓住它。

后来就有了画面中蓝天和白云下的庞然肉山,落座的屁股底面。这也是展览的第一件作品《天下》。和远观一幅画作的观展体验不同的是,人们需要穿过它才能进入展厅,自然而然地完成“胯下而入”的过程。有趣的是,这个过程中有些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是从什么下面穿过去的,很像现实生活中一些人的真实状态。

我一直觉得,活着,创造便不会终止。就像《活着,没什么好解释的II》这件作品试图呈现的那样:活着就像坐在一把倾斜的椅子上,我需要不断地调整姿势,以求得片刻舒适。而这样一个反复调整过程中,恰恰就是创造力诞生的过程。


撒泡尿照照

对我来说,艺术是一个提炼的过程,你要砍掉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只留下最极简的核心。在央美时我读的是雕塑系,冰冷的雕塑泥陪伴了我八年。2017年,为了准备“我有水蛇腰”的个展,我第一次尝试用尿液和面粉取代雕塑泥,创作了影像作品《劳动者》。拍摄这件作品时,我在脚下金黄色液体反射的灯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与尿液对话的过程中我无处遁形,就像一个人必然要与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发生关系。

面对这泡尿,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我们经常说“撒泡尿照照自己”,如果把这泡真尿做成永久的固体镜面,那或许可以体现一种我们人人最熟悉却也最极端的反思方式:在自我遗留的痕迹中,反观和审视自我,以及被我们忽略的身后背景与时代。

之后这些年,我开始寻找不同的材料和技术人员,反复做实验,在这个过程中又创作了与尿液相关的作品《尤物》和《龙头》系列……直到今年三月,这泡尿终于可以挺直腰板骄傲地站起来了,也就是展览中的作品《撒泡尿照照》!这也是我自从做艺术以来第一次尝试创造媒介。每个从中照见自己的人都参与其中,并成为了这件作品的一部分。不同的人和声音都在这面金色镜子前各自“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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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雨个展“化粪池”展览现场,图为作品《撒泡尿照照》《头顶之物》

 

战场

一想到艺术,大家都觉得要在美术馆这样的场所才能生效,仿佛艺术离我们的生活特别远。我不希望自己的艺术变成精英手里摆弄的金融产品,或者只有少部分人才能看得懂。创作《龙头·山河宣言》时,我有一个很天真浪漫的想法,想让人们在生活中就与艺术正面相逢。艺术不再被局限在某个建筑物内,而是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播撒到世界各地。

要做这个项目,就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作品载体。这个被印在旗上的作品叫做《龙头》。人们都说坏了的水龙头应该被修好,正像人们认为那些幻想改变世界的人们是离经叛道的疯子,需要被修正。一个水龙头坏了,但龙头中的水反而因此释放出最原始的生命力,腾空跃过水槽向外喷射,而不是流进被设定好的水槽里或者地底下。我坐在水龙头上,呈现出一个无性别的形象,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忘掉先天性别的束缚和条框,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放肆地去创造,也许会在未来汇聚成谁都不可预知的洪流。

对我来说,艺术就是人生战场。我把这件作品印在带有古代冷兵器三叉戟的刺绣战旗上,扛在肩上,开始穿越世界各地的城市、悬崖、无人森林、雪山、瀑布和野地。走过我身边的人,时常觉得好奇,有时也会有人回过头来找我聊聊,还有一次在巴黎的街头,我被警察喊住……有人误解,也有人追随。这些有趣的过程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有人说,你一个人扛着一面旗,就像一个光杆司令,但恰恰是勇气、胆量和创造的欲望,以及和你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组成了你身后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对我来说,这也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在社会缝隙中获得权力的方式。


“曹雨”们

有人说,曹雨其实等于“曹雨”们,是因为很多人都和我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在作品《一切皆被抛向脑后》中扮演的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冷静的、无声的,但是我的周围充满了嘈杂的声音,来自这个时代强加给人们的价值观,和不同价值观之间的冲突。

这个系列不止是作品,也是我的生命历程。我会一直做到我死那天。这组作品到现在已经创作了十六幅,我记录下我在生活中听到的印象深刻的话语,其中不乏歧视和曾经给我带来阴影和痛苦的评判,然后用我自己的头发把这些话一根一根地刻成字,重新书写出来。第一幅作品记录的就是我刚出生时我爸说的一句话:老曹家没福,生了个丫头……

头发是我们身上最柔弱的产物,一薅就断了,但我把它当作锋利的刻刀来使用,每一个字都是横平竖直的,希望可以形成一种柔软和坚硬之间的较量。虽然很多内容来自别人对你的伤害,但我希望将它们转化为刀刃,来帮助自己变得强大。

当我一笔一划地“刻”下每一个字,盯得久了,就会发现我也不认识那个字了,好像自己从中抽离了出来。

最奇妙的是,这件作品还影响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很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也经历过被歧视,被规训等等,这是一种共通的经验。有些媒体采访文章发出去后,收到了大量的留言。观众会和我倾诉自己身上的相似经历,或者是感谢我的艺术帮助她们重新认识生活中的伤痛。这对我来说是额外奖励。

我只是通过自己的真实视角将这些经历呈现出来,但是大家看到的东西并不只是我个人,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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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雨,《一切皆被抛向脑后》


转化

其实我一直都把自己放在作品的后面。平时我也不爱社交,因为作品就是我所有的成果,不需要我去抛头露面。如果要套用老板和雇员的关系,我觉得我更像是给艺术打工的,艺术就是我的老板,至于我的身体,更像是为艺术而存在。我的眼睛之所以能看,耳朵能听,鼻子能闻,就是为了让我把感受到的东西用视觉的方式转化出来。

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的接收器,或者一块海绵,一个喇叭.....在这个过程里,我感受到了所有人感受到的东西,区别只在于我把这些感受,用视觉的方式又抛出来了。艺术一定是从生活里来的,虽然这句话可能见怪不怪了。


冒犯

虽然有的人总觉得我的作品冒犯,但我从来没有刻意地想要去冒犯别人。不痛不狠,焉能触之。我那些看起来有攻击性的作品,首先一定是某些事物冒犯到我了,逼迫我反思。而在这个反思过程中我却在思想上有意外收获,我想把这种意外收获可视化地带给更多人。其实也可能是你吃惊于与我的作品相遇的感受,不太习惯,感觉好像被冒犯了。

但一件新事物被创造出来时,难道不往往是以冒犯的姿态登场的吗?因为颠覆了多数人的固有认知,就像揭开他们数年的老脓疮。有的人宁愿守着这样的毒疮恶化,也不愿意面对被剜去腐肉重整伤口的不适过程。

这就好像有时候我们生病了,医生给你开药,必须是强劲的猛药才能起效。作为艺术家,我在创作中追求极简,也喜欢用一种稳、准、狠的,特别直接和鲜明的方式表达出来。与其说我是为了博眼球、博流量,不如说我是希望博你的心。

至于外界对我的误解,这就特别像在高速上开车,你只能管好车头,顾不上后面要被谁追尾了。只能是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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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物》系列之I、II、III(作品局部已马赛克处理)


爱人和脐带

有时,我觉得创作特别像找寻爱人,如果这个人是你真正爱的,你会感到幸福,但如果嫁了一个不喜欢的人,内在是否能真正产生精神高潮,这东西只有自己知道。假装喜欢十天八天可以,装一辈子是很难的。就像世上有千奇百怪的分手理由,其实终归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够相爱。艺术也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多理由。 

很多人觉得对女性艺术家来说,生孩子会影响创作。但如果创作对一个人来说就像呼吸,不呼吸就得憋死,怎么会说今天我没时间呼吸呢?我恰恰是生完孩子才开始创作的。生完老大后我创作了《泉》;生完老二后创作了《没有什么能确保我们再次相遇》——在一根两万年的猛犸象腿骨化石里,永久植入了一根我儿子出生时剪下来的脐带系成的环。

对我来说,生育是人生中的众多体验之一,孩子们同样是搭载我的肉体来体验这个世界。从剪断脐带那一刹那起,我们在物理上就永远分离了。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争取下次不要再摔。

其实一件艺术作品被创造出来,某种程度上跟生孩子也是一样的。作品借助我的肉身现身以后就是独立的个体,有着自己的命运轨迹,你再也无法改变和掌控它。我不可能把创作过的作品再拿回来改一改。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件被创作出来之前,尽自己所能做到所有细节上的到位,作品的生命将远远长于我自己的。



女性标签

如果完全把我的作品看作女性艺术,就好像只是对女性起到了影响,但男性看了我的作品就没反应吗?我觉得很多作品涉及到的是人性,不分男女。

我真正关注的还是人的生存状态。如果我是一个男性艺术家,我可能会用男性的感知和身体去创作,我的很多作品也可能依然会是现在的面貌。本真的我其实是无关性别的。当然,我的女性特质可能是会形成一些独特性,存在即合理,这些特质都是我应该充分利用的。

我不讨厌女性艺术家这个标签,因为我的生理性别本来就是女性。但对一位艺术家来说,如果还没有办法脱离女性这个前缀,那就是他们觉得你还不够伟大。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变得特别伟大了,他们会直接说,曹雨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所以你只需要不断做好自己,这个标签自然就会想金蝉脱壳一样剥落。


Great Cao

如果有什么真正限制我的标签,那一定是艺术家。大家通常会说这是一位影像艺术家,这是一位画家,这是一位雕塑家,我觉得这本身就是问题。

后来友人问我,说如果不说你是艺术家,那应该怎么介绍你?我说大不了你就说这是一个有趣的人,或者这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拍腿大笑道,以后就叫你Great Cao了!我说我没英文名,用Great Cao不就挺好的吗?自那以后,我的作品证书签名除曹雨以外,还多了一个Great Cao。

其实早在2017年做第一次个展时,就有一位前辈给我提过意见,他说小曹你不要什么都做。我其实特别理解他是出于一种好意,认为你今天做影像,明天搞装置,或者一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东西,会让别人很难对你的创作线索进行梳理。但我当时听了以后,第一感觉是我一定什么都做。

我觉得我更像一个厨师,无论是什么样的媒介,都是我灶台边上的食材,最重要的是要给人带来思想上的启迪。我现在做的作品在别人眼中是不是艺术,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能激发人们重新讨论和思考何为艺术,岂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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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雨《龙头·山河宣言》,影像静帧 

 

长存于世 

对我来说,我把我的观众想象成不仅仅是和我同时代的人,而且是我死后50年甚至100年后的所有时代的人。那么我的作品在当下是否有争议,或者是否有市场潜力,就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我的作品值不值得被持续注视。

就好像我们观察自然界,植物的成长和结果都是需要等待过程的,春天种下去,要过一个季度才能收获。我觉得我的艺术也是这样。一想到在我死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人看到我的作品,我就会有一种伟大的责任感。那是远远超出我自身生命范围的。也许别人会嗤之以鼻说,你咋知道你的作品未来就一定能长存于世?但无论我的作品是否真的能成为历史中的精神遗产,至少,我为此做了准备。


勺子和砍刀

如果不做艺术,我会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还真考虑过。虽然每个人都长一颗头,俩鼻孔,一只鼻子,但有人是勺子,有人是砍刀,一个勺子最好的价值就是吃饭,此时要它去砍树,累死也砍不下来一勺木屑;同样,如果非要用一把砍刀去吃饭,就得嘴烂。

有一句话叫聆听自己的内心。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会涌入大量嘈杂的声音和各种各样的干扰。它们有的来自父母,有的来自老师,有的来自朋友和爱人,比如让你去挣钱,让你追求稳定,而且很多人都本着为你好的目的。

对我来说,这就像是玩游戏一样。你的最终目的是要通关,但这一路上会有各种喽啰向你涌来,这些都是陷阱,要杀掉这些来阻碍你的东西。我相信灵魂是会发出声音的,提醒我们最该做的事是什么。那就是这辈子的使命感来源。 



【声明】以上内容只代表原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artda.cn艺术档案网的立场和价值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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