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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展览看美国当代艺术中的政治

2013-01-07 20:58:48 来源: 东方艺术·大家 作者:周彦

资料图片

文︱周彦

美国人是什么?有人说是派对动物,有人说是牛仔,有人说是商业机器,也有人说是好战的山姆大叔,不一而足,这些都说到了美国人的面向之一,美国人还有一个重要的面向,那就是政治动物。说来一些人不太相信,美国的艺术家在一定意义上也很政治,好莱坞的自由主义人士不用说,美术界也不乏很政治的艺术家。在2012年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大选日子之前的两个月,我所在的学院的美术馆举办了一个为期四个月的题为《左右中:当代艺术与对民主的挑战》的展览,光看这么大的一个题目就让我吃惊不小。

策展人也是美术馆馆长的娜塔莉·玛希在前言中就直陈艺术的政治功能,“艺术品作为视觉‘文本’为政治的变化、人类的冲突和社会对传统的挑战提供洞见。”她说,在展览中,呈现在这些当代艺术中的是因为言论自由与民主权利之间的冲突、政府审查与试图保护国家抵御外敌的复杂军事战略间的冲突所导致的持续的挫折感。“这种冲突在我们的文化中显而易见,公众刚开始接受同性恋权利和同性婚姻,可是仍然在为结束种族和性别歧视而斗争;我们不断地回到生命从什么时候算起和谁有权来决定它的问题(指堕胎与反堕胎的争论,笔者注);许多人为移民潮所苦,尤其当失业、工厂关门、外包作业和外国经济扩张时更为痛苦。而美国的能源消费使我们过得无比舒适,想开车或坐飞机去哪儿就去哪儿,却使市场变得反复无常,并且置环境于危险境地。”在结尾处她说,“本展览请观众在面对我们时代的多种紧迫的引起公众关切的事时好好思考左翼,检视右翼,理解摇摆的中间派。”

其实,展览中的作品碰触的都是非常具体的问题,其中带有艺术家自己对某一个带有政治意涵问题的理解。乍一看,两个美国艺术界的女性观念艺术大腕居然名列其中:巴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1945- )和珍妮·霍尔泽(Jenny Holzer,1950- )。前者以在照片上植入醒目文字直抒胸臆、政见著称,后者以在时代广场和许多公共场所以巨型看板或滚动荧屏文字警醒世人闻名。克鲁格的很多作品如今已经成为了经典性语录,例如“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你的盯视打在了我的侧脸上”、“我必须放弃自我才能获得你的爱吗?”、“我是你生活(生命)中的一个薄片(而已)”、“我的存在只是为你摆出各种姿势”、“你舒服了,我沉默了”、“你把我们的恐惧变成了现实”,无一不是带有强烈女性主义思想的抗议文字;而她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经典名言创意十足地改造成“我购物故我在”的作品,则是她对当代人以消费获得自我认同、实现自我价值的现实的最直白的揭露。霍尔泽关注的问题更广泛,举凡暴力、压抑、性、女权、权力、资本、战争、死亡等无不关注,如在时代广场的巨型看板上“书写”的“金钱制造品味”直指资本与大众文化的因果关系;而“阶级结构像塑料制品一样是人造的”、“草根的骚动是唯一的希望所在”、“现实因为神话而变得可以理解了”,则更需要读者/观众以沉思、默想的方式来观看、解读、接受。

在本次展览中,霍尔泽的作品“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白色)”(2005年)被用于展览的海报。这是一件四联油画,是将一件四页的国家安全档案放大绘制的。远远看上去像一件抽象作品,类似于马瑟韦尔,仔细看才知道是解密文件。文件起首是:

机密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华盛顿特区 203
1990年12月3日
国防部长备忘录
主题:国防情报局重组方案
1. (U) 很荣幸有机会评论杜安·安德鲁斯加强国防情报工作、重组国防情报局的方案。

然后从2到7的内容则全部用墨水涂黑,让人无法窥探其内容。最后是“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科林·鲍威尔(签名)”(这就是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名声大噪的那位非裔美国人将军,笔者注),“抄送国防部副部长”。第一“页”下面还有加密者和解密者的信息,右下角是“CJCS 加密”,被用笔勾掉;左下角则是“副局长 JS 解密”。此外,每“页”顶上的“加密”字样都被用笔勾掉,意指“不再是机密”。

霍尔泽在此为观众呈现的矛盾是:既然已经解密,就不再需要隐瞒任何信息;可是那些被墨迹覆盖的主要内容,又分明是在掩盖什么。这是新闻检查的结果,还是国家情报继续保密的需要,或者干脆显示了“解密”的虚假性甚至虚伪性?联想到美国政府对“维基解密”(wikileaks.org)尤其是对其主事者阿桑奇(Julian Assange)揭秘许多让政府、政客难堪的言论和行为恼羞成怒的反应,我们可以看出这件七年前的作品的现实意义。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不去深究作品的意涵,把它当成一幅抽象画,视觉效果也挺不错的。

克鲁格的“无题(人们不再看见我们也不再听见我们的声音)”(1985)是她一贯的以照片(从各种媒体上截取而不是自己拍摄)作底而加文字于其上的作品,不过这次不是一件单幅作品,而是9幅彩色石版画的组合。英文句子“we will no longer be seen and not heard”被分别植入每个单幅版画中(longer 和 and两个词似乎并没有出现)。表面上看,这些从电影剧照、杂志和广告上摘取的图像似乎是聋哑人的手语,因此语句中的“我们”可能是指聋哑人,作品解读相应地成了为聋哑人发声:这个社会对聋哑人视而不见,对聋哑人的声音听而不闻。然而,手语专家告诉我们,这些看上去像手语的姿势并不是手语,所以,解读或许并不局限于聋哑人,而可以延伸到这个社会的任何弱势群体:儿童,同性恋,移民,当然也有包括聋哑人在内的残疾人。超出她通常的女性主义诉求,克鲁格以艺术为更多的弱势群体代言,体现了这位女艺术家宽广的人道主义胸怀。

展览中最政治的艺术品或者说最不艺术的作品是一段黑白录像:1960年代副总统尼克松和参议院肯尼迪的美国总统竞选电视辩论。在今天已经习惯这种方式的年轻观众来说,这不过是一段历史记录。可是对于1950年代之前出生的美国人来说,那是一个划时代的历史事件,因为这是总统候选人历史上第一次在电视上公开辩论。在此之前,美国人习惯的是在电台聆听候选人辩论。视觉图像的力量可以从事后的民调看出来:大部分辩论的广播听众认为尼克松表现胜过肯尼迪,而看电视辩论的观众认为肯尼迪比尼克松表现更好。尼克松在艾森豪威尔总统任内任副总统,经验丰富;而肯尼迪年轻有为,风流倜傥,充满活力与朝气,拜史无前例的电视辩论之赐,他的“大帅哥”形象呈现在美国选民面前。后来他以微弱优势拿下当年总统宝座,而尼克松则输在一幅大病初愈般形象:没有化妆,胡子拉碴,面色苍白。走笔至此,想起前几天刚进行的奥巴马与罗姆尼初次电视辩论,一向给公众以精力充沛、信心满满的奥巴马不知何故居然输给了比他老了许多曾给人印象不佳的罗姆尼,后者通过此次辩论拾回了不少信心。

为了将历史与现实结合,美术馆特地与本学院美国民主研究中心一起安排了今年三个总统电视辩论日和选举日的观看和讨论会,活动皆在展厅现场进行,邀请学院师生共襄盛举。展厅的日程表最后这样写道:“请来观看候选人的表现,分析相关议题,然后去投票。”号称民主大国的美国,仍然在不遗余力地教育年轻人学习民主知识,参与民主进程(按照选举法规定,年满18岁便有投票权,所以大部分学生可以投票,而且绝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总统选举投票)。

展品还有纽约出生的格林·利恭(Glenn Ligon,1960- )的霓虹灯作品“回文1号”(2007),其文字“FACE ME I FACE YOU”用不甚严格的回文方式其实是表现了尼日利亚居所中的卧室设计成相互面对面的格局,以此询问个人在社会中的身分和空间政治学的问题。丹尼尔·海曼画的曾被关在美国阿布格拉布监狱的伊拉克犯人的速写性肖像则试图呈现对象在讲述他们坐监经历时镇定的表情,以不刻意渲染的方式询问,这是一种治疗的仪式还是报复的行为?关注阿拉斯加钻油对环境影响的“下一个50年的人性问题”,嘲讽尼克松和里根竞选广告和语言的“里根和他的朋友”,呈现金融危机爆发后人去楼空的办公室的被称为“经济考古研究”的摄影作品,以及将历届总统的国情咨文中的常用字挑出来制成视力检查表般的作品以极冷静的形式把对文字在政治中的运用的判断交给了观众,都是让人驻足、让人思考的作品。

如策展人所说,政治与艺术自古以来就密不可分。今日的美国如同任何国家一样,仍然有许多的问题需要普通人因而包括艺术家去关注,去发言。作为政治动物的美国艺术家,对政治问题十分敏感,往往能抓住时代的脉动,以其灵动的视觉或观念的方式传达出他们的关注,他们的洞见,启动观众的思考和行动。展览《左右中》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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