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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的文化价值

2013-03-06 17:06:42 来源: 《艺术世界》 作者:宁应斌

文︱宁应斌

宁应斌,笔名卡维波。现任台湾中央大学哲学研究所教授,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主要成员。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哲学博士,加拿大 Dalhousie University 哲学硕士。支持性权争取,提倡性解放,长期研究色情文化,关注性少数。代表作为:《色情无价》(与何春蕤合著),《性无需道德》。
 
自 19 世纪色情问世以来,关于色情的一个流行看法就是色情毫无价值,也有人把色情定义为缺乏文学或艺术价值;这种流行看法基本上也构成了像美国在保护言论自由的前提下查禁色情的一种根据,因为色情是一种没有可取的社会价值的言论。当然,没有价值的言论或作品,本身不应该构成查禁的理由;但是色情的缺乏价值,却可以成为不受言论自由、创作自由保障的理由。
 
不过,历史上许多曾被视为无价值的色情,甚至被法院所查禁的色情书刊,例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后来却被视为具有价值。这种评价变迁的情况,一方面是文艺批评对于色情文本或文学的重新诠释活动所导致的(即,重新诠释色情,或者重新诠释文学艺术的潜规则),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色情与文学艺术界限的模糊。有些人便企图厘清两者界限,例如,克罗豪森夫妇(Phyllis &Eberhars Kronhausen)区分了“情色写实”(erotic realism)和“露骨色情”(hard core pornography),把诸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归于前者且具有文艺价值,而认定后者的露骨色情是毫无可取价值的(但是克罗豪森夫妇并没有主张应该检查或查禁后者)。还有一些早期的论述则是认为文学艺术与色情难以区分;例如苏珊·桑塔格的著名文章《色情之想象》(The Pornographic Imagination)就反对色情毫无文艺价值的说法,并说明色情本身可以是文学艺术(主要以《O娘故事》为例)。莫尔斯·帕克翰(Morse Peckham)在他的《艺术与色情》(Art and Pornography)一书的第一章则继续发挥了桑塔格的一些说法来说明色情(包括图片)与艺术的重迭。这类文章都显示了色情可能拥有的文艺价值。
 
这篇文章将不讨论色情的文艺价值,而更集中于色情的文化价值。我将用劳拉·吉普妮斯(Laura Kipnis)的《捆绑与箝口》(Bound and Gagged)一书的某些论点来讲色情本身的社会文化价值,她的论点会被我放在本地的脉络中发挥。她主要的论点是色情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也是一个虚构幻想或甚至寓言的领域,我们在色情中看到的当然是流汗的身体互相摩擦,但是色情却不仅止于此。色情吸引我们还是因为色情逾越规矩的戏剧表演,色情会越界而且违反社会的钳制。其实色情和其它通俗文类一样会遵守某些规则,而色情主要的规则就是逾越规矩。
 
吉普妮斯说:就像搞前卫的人知道,逾越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要算计的、智力的努力,需要彻底了解这个文化,知道文化中秘密的耻辱、肮脏的阴暗面,怎样才能最好的羞辱它。所以色情必然会游走于合宜的文化边缘。我在下面也会说明,这种踰越规矩必然会涉及创新。
 
色情也是一种政治剧场。凡是主流文化、政治论述之外不被认可的,就是逾越能打开的空间,色情的政治性质就是由此而来。我们都知道性经常被用来表达反叛,夸张或乌托邦、社会实验等等,之前也提过从 16 世纪开始色情就和政治与宗教的颠覆相连结,林·亨特(Lynn Hunt)对于历史上的色情的政治与社会评论功能有很精简的回顾,在此不赘述。在台湾,李敖以前反政府的书刊就是用裸女为封面,性经常被利用为政治抗议或扮演某种惊世骇俗的角色。
 
色情的逾越就像前卫艺术一样,首先是美学方面的。色情会有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或者厌恶的身体,像胖的身体、巨大的乳房,超级大的阳具,或者衰老的松弛的皱纹皮肤等等。在这里我必须先讲一下,色情的内容是五花八门的;有大胖子做爱的色情,老年人做爱的色情,跨性别做爱的色情,和同性做爱的色情,等等。经常有人认为色情可以被单一的定义所涵盖(例如“色情是男性对女性的父权宰制”),但是其实世界上的色情种类和数量多的惊人,很难用单一的规则或范畴来归类或定义,我们总是看到让我们意外或例外的色情。
 
可是我刚才提到色情的特色是逾越的,那么是不是所有色情都是逾越的呢?假设有一种很温和的色情,异性恋年轻男女,没有口交或任何变态,没有器官大特写,只有柔焦和唯美,又演的是夫妻关系,做爱前还祷告或拜佛──好,不能有这种“变态”情节,否则这就是在颠覆逾越了(不过据我所知,有些督徒夫妇真的在做爱前会祷告)。可是,即使在已经习惯咸重口味色情的开放社会里,这种温和色情还是有最低程度的逾越,不但是因为它的温和口味逾越了一般色情的咸重常规,还是因为人们仍然不能在公共场所看这种色情。如果被某些人(如权力位阶和你不平等的人)发现你正在看这种色情,你还是会感到尴尬、或者觉得不适当,这是因为基本上,我们的文化对于裸体和性就是认为不宜公开、不宜和某些人共同参与。换句话说,色情既然总是包括了脱光衣服性交,那就至少有着最低程度的踰越。
 
逾越既然有程度之别,那么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为什么色情本身会演进。常常有人只是描述现象地说,色情从有品味演化到不入流,或者口味越来越咸重,例如从生殖器性交演进到口交、肛交,从香草演进到愉虐,等等。其实这些年来色情的开发以致于演进是全方位的多元,所谓美学的口味变差,其实是站在另一个立足点的价值判断:色情的主要规则既然在美学上就是逾越,那么自然会不断探索和追求更多更极致的逾越,这种更大程度的逾越当然会被维护文明合宜的价值观当作品味很差。总之,与其说色情的口味越变越重,不如说色情越来越(像)色情,越来越表现色情的本色。就像科幻小说越来越变得奇幻与科技时,也就是科幻小说越来越发达的表现,但是我们不会说科幻小说越来越变成“重口味”。
 
色情的逾越的发达,和各种各类“新”的性偏好被开发出来有关(“新”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之前较少人知道的意思),例如人们对于大胖子的性偏好,或者像年轻人对于老年人的性偏好。在爱好胖子方面的色情,现在是比较常见的,而在爱老者方面,国外有《OVER 50》这类杂志,或者像“滥交的阿婆”这种专号,和主流的性美学对着干,在台湾网络上也曾有署名“瓦哥”和仿效他的色情小说创作,内容则是青少年与鸡皮鹤发的阿婆的性交。这些性偏好,有的是集体的,有的是个人独特的,仅仅把这些性偏好贴上“变态”的标签而不深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变态的标签本身就是很空洞的,例如肥胖在过去并不是被当作偏差的,而是被人羡慕的富裕象征;在某些文化里,男人喜欢丰满体态的女人并不是变态而是常态 。总之,在色情中林林总总的新的性偏好都沿着我们目前文化的边缘游走,跨越合宜的疆界,颠覆逾越我们过去较少触碰的禁忌,或者逾越着(因为新的社会变迁而带来的)新规矩。
 
例如对于老年人的性偏好,应该历来就有,但是在通俗文化不断地推崇青春的社会氛围下,青春开始变成一种无形的规范,一种正常或特权。对于青春的性偏好,也更是言之成理颠扑不破,变成主流的支配话语和美学。在马赛尔·达内西(Marcel Danesi)的《永远年轻:现代文化的年轻化》(Forever Young: The ‘Teen-Aging'of Modern Culture)中,这本具有保守色彩的书忧心地表示,在当代,青春已经变成主宰的标准,连非青少年的成人都开始必须青春化。不过在我看来,在这种社会情况下,老年色情就有着文化批判的作用,因为老年色情是对于青春文化的反动,「青春独占正当性爱」的无形规矩被老年色情所踰越了。老年色情可能会让一些人觉得恶心、厌恶、荒谬、不可思议、愤怒,这些是标准的踰越反应,但是也会因为踰越而伴随着痛快、解放、疯狂这些极限的体验。
 
吉普妮斯在此指出,由于色情和主流文化的逾越关系,使得色情变成文化批判的一种形式。这是因为活在主流文化中的人们有时对于现状习而不察、接受一切,例如对“青春等于性爱”的价值彻底接受,对于“老年青春化”的背后动力也缺乏反思。但是爱老者色情却不会让我们轻易地就接受现状,它戳破了隐藏在主流文化背后的强制规则和踰越欲望,逼我们正视主流之下的暗流汹涌。主流的青春性爱意识,强制地把老年排除在性爱之外,反而强化了老年在无意识中对人们的性爱诱惑,色情则借着逾越而表达了人们无意识中的欲望。爱老者色情对于主流青春文化的这种逾越,使之成为对主流青春文化的一种批判形式。

托马斯·鲁夫,《裸体 fee19》(Thomas Ruff,nudes fee19),106×136.5cm,彩色打印,2001,佳士得|图片提供
 
色情作为一种文化批评的形式,当然就是有社会文化价值的,而且是重要的价值,因为它暴露了现状的虚伪,它让文化能认识自己的边缘,也就是更完整全面的认识自身,特别是透过逾越来认识自身的阴影部份,认识自身的真正欲望等等。作为一种文化批判形式,它可能会促进文化的演化、改变与进步。当然,色情本身未必能产生实际的文化批判力量,但是如果配合着更多色情文学批评、色情影片批评等等,就能使色情本身所存在的无意识(欲望)、或许不自觉的文化批判,和知识分子有意识、有自觉的文化批判结合,而发挥改变现状的力量。换句话说,色情是文化批判的重要资源。
 
如果说色情不断地逾越主流文化中的各种疆界,那么这些疆界或边线其实一直是变动的,有时是因为逾越而打破或松动旧的禁忌,然后又有新的禁忌产生,或者强化旧禁忌的努力,这样的来回运动便造成主流疆界的不断变迁,有时还配合着社会变化的因素而促成变迁。例如,主流文化会强制规定我们可以和什么人性交,例如限制我们的对象为异性、年轻、瘦子等等,但是同性恋色情或者 3P 的色情就是在逾越关于性别的规定,而这个禁忌的文化的疆界或界限会因为色情的逾越而被松动。色情会重整我们的欲望,使原本模糊的更清晰,原本简单的更复杂,原本无知的变有知。总之,在色情的领域里,那些原本禁忌的被逾越了。至于这些禁忌能否在社会文化领域里面被改变,则还需要靠着像性权的社会运动和其它力量做进一步地冲撞。
 
吉普妮斯指出几条主流文化的重要疆界或边线,像成人与儿童的界限,公开与隐私的界限,身体的美丑界限,举止合宜的界限,我们的性爱对象和性爱方式的界限。这些都是色情的重要主题,不断逾越和玩弄的界限。像色情中的打屁股情节,或者扮装成婴儿、戴尿布等等,都是童年情色的表现,也就是逾越成年和童年的界限。这样的踰越对应着很多很深远的社会变化和社会范畴,例如儿童的解放运动,童年的历史变迁,当代青少年的权利和文化等等。另方面,这样的逾越也对应着很多深藏在无意识中我们不想面对的真实。例如吉普妮斯就认为戴尿布的色情,其实还是建立在性器官与排泄器官的邻近,以致于排泄也沾染到性的意味,强制的排泄训练固然带来我们对于排泄的厌恶,但是也带来快感,所以才会有这么多色情是环绕在屎尿或者在肮脏和不良气味中找到快感的情节。

至于公私的界限近年来在科技和自恋文化、媒体八卦的影响下,也是不断变迁。色情则是倾向把隐私的秘密公开,把阴暗隐藏的暴露在阳光下。保护隐私不见得就是完全对的,因为很多坏事是被隐私保护的,家庭暴力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公私界限会不断地在各种力量下被角力,而色情则是永远地提醒我们公私界限的人为性质。
 
然而在逾越公私界限时,色情常被批评为品味很差。其实品味是特定阶级的价值判断,涉及的是特定阶级关于什么是礼貌合宜举止的标准。在目前贫富差距加大,穷人难以翻身的情况下,穷人的美学品味或者举止或者气质被批评为很差,并不代表这是个正确的价值判断,反而是阶级霸权的强化。台湾有所谓台客的风潮,台客原来被认为品味低俗,不登大雅之堂,但是能够颠覆这种品味的判断而肯定自我,反而是充实文化多元与丰富的一个例子。
 
由于色情冒犯的就是一般中产阶级的身体和性方面的合宜举止的规矩,像隐私、礼貌、不粗俗、压抑等等,所以色情不只是逾越,而且是被认为低级品味。也正因为色情被当作低级,所以(吉普妮斯指出)色情的文化在整个文化的阶层系统里面,属于最底层的,不被当作需要知识分子的介入,不是文艺批评的对象,不被认真看待。这个文化阶层系统的高层是所谓歌剧、博物馆艺术、严肃戏剧、交响乐、现代主义文艺等,大都需要昂贵的门票或国家的补助。然后文化高层之下可能是公共电视、艺术电影这些中层。文化阶层系统的下层就是些通俗文化的东西。下层或底层的文化有时因为污名,还会被当作社会道德的指标。不过,下层或底层文化并非不可能洗刷污名或低级标签,台湾本土化运动后,许多原来被视为低级的文化被赋予新的含意,晋身为国族文化的一部份,而与高等文化分庭抗礼。大致上说来,越被认真看待者,其文化阶层越高;认真看待色情,则大有可能赋予色情新的文化意义。

文化的阶层和社会阶层是有对应关系的。色情的消费者虽然不只是下层阶级,但是色情却被当作下层阶级的东西,而下层阶级则和男性暴力行为有联想的关系。因而色情和男性暴力顺理成章的关连,其实是在一个阶级系统里的想象。色情与阶级的关联曾经有不少学者注意到,像艾伦·索伯(Alan Soble)的《色情》(Pornography)一书,就号称是从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待色情,认为色情是低下阶层男性的一种文化表达。这个观点其实已经未加批判地接受了色情属于低级的文化阶层秩序。
 
很多对于色情的偏见,都和色情被归属于文化的底层有关,例如常有人声称色情中的暴力会产生不良影响,但是高等文化中出现的暴力却不被认为会有任何影响。当然有人认为这和色情的消费者被当作社会底层有关,或者说,底层群众比较容易受到暴力的暗示而诉诸暴力,故而真正的关键假设是,上层阶级本身不倾向暴力,所以不受暴力的呈现影响。这当然是一种阶级的偏见,因为从家庭暴力来看,上层阶级也有暴力倾向,而就一般的暴力犯罪而言,上层阶级根本不必诉诸暴力来取得经济利益,白领的经济犯罪就是明证。
 
至于所谓色情对社会的各种不良影响,其实是假设了色情是很简单不复杂的东西,对应的则是底层消费者的头脑简单。由于色情被假设为内容简单贫乏,所以色情所传递的信息就是单一的。3 不过,这类说法都有最基本的问题,一个是色情消费者的认同,也就是消费者究竟认同(例如)强奸者,还是被强奸者,这是因人而异的。再者,按照本文之前的分析,色情文本有丰富的意义,对于主流文化的各种界限会采取逾越、探索底线的做法;当然还可能有时对某些主流的价值或疆界采取肯定而非逾越的做法,这是色情有时有些方面是保守的原因,可是这个保守也是和很多踰越同时存在的,是在一个逾越的脉络下的保守。不论如何,如果色情是复杂的,那么就很难去论断它的影响,因为它的影响会是多面的、难以确认断定的。
 
色情的意义之丰富,是因为色情文本的意义是不可能孤立存在的。主流文化的疆界在不断变动,虽然可能这个变动是很细微的,很局部的,来来回回的,但是我们对于色情文本的解读,会和我们对于主流文化的认识有关,例如目前什么才构成对主流文化的真正逾越等等。由此我们可以区分出色情文本的逾越程度,或者色情的内涵价值的高下。换句话说,不是所有的色情都具有同样的价值,色情(作为文化批评)的价值会有高下之别,但是评价的或批评的标准,则必然会是多元的与具有争议性的,这也就是说,不同的批评标准可能会对同一作品有不同的高下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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