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2024年威双策展
陆兴华
全球双年、三年展和文献展的策展,首先基于全球各民族国家的当代艺术团体此刻对当代世界集体开出的一次诊断和处方,是从策展人个人出发,但得到界面上的大多数人的响应。所以,策展人是一定在反复琢磨同志们到底是怎么看的,是想要说出大家的心声的。任何一场大型的尤其国际的当代艺术展览,都必须把这一碗世当代艺术和全球政治之间的水端平。
根据格罗伊斯,当代艺术的丰收与当代全球政治的不幸之间的关系是:事关如何改造这个世界这一点,革命是搞过了,太难,失败得很难看;但是,改造这世界这个事,如果让当代艺术来接手,就很靠谱,因为,当代艺术能控制这一对世界的改造的难度系数,能轻快地判断到何处为止,巧妙地宣布在什么时段了结,最后还能形成作品,给大家看,给大家来庆祝、怀念和回顾。在当代艺术矩阵内,全球政治是可以像雕塑那样地被重新制作的,改造的每一步,也都是可以被展示的。所以,威尼斯双年展是对世界革命的一种替代:用革命不行,太一地鸡毛,那么,我们就让全球艺术界联合起来,来用当代艺术这种格式、调性,来照我们的集体意愿改造世界,而且,我们还在威尼斯一起庆祝这种艺术式世界革命的种种成果,在庆祝时还回顾我们的先辈的这方面的努力,一次追认他们的成就,仿佛是在社会主义运动轰轰烈烈时的1955年的莫斯科那样。威双这样的展览就是瓦格纳说的总体艺术作品的完整遗留,是他的拜洛伊特艺术节,是艺术对世界的革命之庆典,两年来一次。
而且,格罗伊斯还说,当代艺术的最重要的三个姿态是:庆祝、采集和保存。庆祝是当代艺术展览的第一杀手锏。在庆祝方面,威双真的是太一骑绝尘了。不论世界多么地不义,难民偷渡和翻船身亡是不是就在不远处发生,威双就总是能给我们摆足了庆祝的气氛,庆祝是它向我们发放的礼物;而且,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威尼斯更适合庆祝的呢?世界越是不妙,我们就越是要用庆祝来壮自己的胆。因为,不论何种时世下,庆祝就是当代艺术的国际展览的第一杀手锏,它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武器了。这一点上,内格里、格雷伯和齐泽克都是彻底误解了威双的全球性政治功能,因为他们都认为,威双是对全球资本主义假反抗、真投抱。事实是,面对当代世界的被资本主义毒蛇的盘剥、水深火热、一会儿给你冰而另一会儿又给你火,不光威双没有办法,左派又能拿出什么办法?革命者他们有方案了吗?除了用庆祝对付它,我们还有更好的手段吗?再说,庆祝就容易了?你看,我们过个年都已搞得像小偷般地难堪了。要庆祝到给我们自己壮胆,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得用很好的当代艺术策展和作品,才能办到。当代艺术首先必须是一种伟大的庆祝术。所以,我们要记住威双的血液里的这一基因:用全球性的庆祝,来对付这个世界中的艰难,与春节期间全球各地的舞狮一样。中国的当代艺术展览也应该用这一条来给当代艺术界自己、给人民壮胆,从而来摸清它自己的最大任务到底是什么。
而实际上,威双或任何大型国际当代艺术展览能拿出的最大武器,也就是庆祝了,不能指望它更多。被浸泡在全球资本主义的福尔马林中,我们拿得出的最大的驱魔武器,就当代艺术展览式的庆祝,。而不是抵抗,不是指批判,不是反思,不是关怀,不是参与,不是乡建,不是治疗,不是原创,不是投身。
威双的策展人话语是一种全球当代艺术普通话,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全球当代艺术策展矩阵,体现了全球当代艺术的坐标系。策展人和参展艺术家是在这个格式里说话,是说一种共同的话,在这临时搭建的展览和话语装置里,在全球人民面前接受集体检阅,让全球人民和艺术界自己放心,在先开心的基础上。
第60届威双的策展报告也让我们看到了一张关于今天的全球当代艺术面对这个多难、不义的世界的此刻的X光片,而威双策展人的表态和回应,则是一种召唤,是在号召我们用当代艺术方式去应对我们通过当代艺术这一张试纸测出在当代世界的苦难的ph值。
下面,我们将通过分析第60届威双的策展报告,来看看我们应该如何来使用这种全球当代艺术策展普通话到中国的语境之中,然后整理威双的传统展览保留剧目的线路,来对照出在中国的当代艺术策展与全球当代艺术策展之间的接轨档口到底是在那里。
1.到处都是外国人。
Adriano Pedrosa是第 60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展策展人。这一次的策展中,他的个人文化、性别身份非常优美地使威双长上了一对另外的翅膀,无疑是威双所有策展报告中最给这个最古老的国际双年展添彩和加分的。这个展览题目是从一系列的艺术作品中抽取,首先是来自2004年诞生于巴黎但基于意大利巴勒默的Claire Fontaine艺术团体的那一作品:大量的霓虹灯雕塑,用越来越多种的语言来表达这样一句话:到处都是外国人("Foreigners Everywhere")。而这一口号又在21世纪初被一个反对种族主义和仇外的都灵团体挪用: 它被叫做Stranieri Ovunque。现在,这个团体已做出了53种语言的“我们都是外国人”的霓虹灯雕塑,甚至还用了已灭绝的原住民的语言来做。这些霓虹灯雕塑在威双开幕时将被展出为全新的、更大尺寸的装置,放在兵工厂的标志性的 Gaggiandre 码头区。这个作品的全球背景是:人员在不同的国家、民族、领土、边界之间的流动和存在;它反映的是语言、翻译、民族性之间的危险和陷阱,表达了由身份、民族性、种族、性别、性、自由和财富方面的差异和悬殊。
Claire Fontaine
2.策展解题
到处都是外国人这一句有好几个意思:
(1)无论你去哪里,哪里都是外国人。他们已在所有地方。
(2)不论你到了哪里,你总是真正的、深深地在内心和内在之中,仍只是一个外国人。
(3)此外,这句话在威尼斯还有一个特殊的、场所特定的意思:一个由罗马帝国的难民构成的城市,一个曾在某一时段是全地中海最重要的贸易和商业中心,是威尼斯共和国的首都,被拿破仑主导,被奥地利接管,其今天的人口是5万人常住,旅游旺季时会达到16.5万人,增加的是那些比较富足的外国人。在威尼真的是到处都是外国人啊。
(4)不过,我们还可以想到这样一句标语或座右铭,这样一次行动的召唤、呼喊:所有地方的外国人,请怎么怎么( Foreigners Everywhere!)!
(5)更重要的是,这句话在今天的欧洲、在地中海周边、在这个世界中,担当了一种关键性释义,因为,被强迫失去或放弃自己的家园的人数,在2022年已达到了历史最高点,有1.084亿人,这是联合国高级难民署的统计,2023年和2024年只会更高。
3.来威双的艺术家都是外国人
实际上,艺术家也是外国人里面的一种。他们在不同的情形里到处旅行,穿过城市和大陆、国家,在20世纪就开始加速。参加2024年的威双的艺术家们也都是外国人、移民、出国者、流散者(diasporic)、迁徙者、流亡者或难民,尤其是那些在全球南方和全球北方之间流动的人。迁徙和脱殖民化也是威双参展者们的主要主题。根据印欧语言、弗洛伊德、《牛津词典》和很多的原住民语言,外国人就是奇怪、看着陌生的人。而酷儿(queer)的第一个意思就是奇怪。因而,这一届威双还将揭示和聚焦另外的那些被生产出的主体:酷儿艺术家( the queer artist);他们是在不同的性向和性别之间迁移的,经常被宣布为非法或受到迫害。局外人艺术家也是外国人。他们处在艺术世界的边缘,很像自学成才的艺术家,民间艺术家和街头艺术家。原住民艺术家也是外国人,经常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被当成外国人。这届威尼斯双年展对这四种主体有兴趣。他们将被放在 Nucleo Contemporaneo之中,他们的作品尽管往往被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反思、叙述、历史所喂养,他们中有很多是深入地反思过他们的奇怪、外国的口音中的形式问题的。
5.威双的传统保留剧目展出
不服从档案库( Disobedience Archive)是用图像和视频来记录艺术实践与艺术抵抗主义之间的关系。不服从档案由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设计师Juliana Ziebell设计。不服从档案分为大流散抗议活动( diaspora activism )和性别不服从( gender disobedience)两部分,由1975年-2023年期间39个艺术家和艺术团体的创作构成。威双还将搞一个 Nucleo Storico欧洲现代主义在全球各地尤其在全球南方的单元。它将呈现散文、草稿和思辨策展的练习,是要责疑对我们至今的对现代主义的定义和边界。欧洲现代主义的全球传播史尤其是全球南方对欧洲现代主义的吞食史,是这一单元的核心内容。此外还将西方人像技术是如何被全球南方的艺术家们挪用的,反映全球当代艺术中的再现之危机。还有欧洲抽象在全球南方。这是与欧洲构成主义式几何抽象脱离的另外一种抽象,不要对触点线,不矫正,不要垂直和横向的分格,原色,而是更有机、更曲线,更亮色和活色,更撩人。这一届的手工艺和民间艺术展示,会偏向于父子、父女或母子或母女和兄弟亲戚之间的合作和传承式创作。
6.这届威双策展人的个人献祭表演
第60届威双策展人用个人的文化身份和性别身份,把威双塑造成一个对局外人、难民、跨性别友好的场地,彻底重新包装了威双的国际形象:我也是一个外国人,一个第三世界的外国人,尽管从来不是一个难民,实际上还拿着第三世界的高等护照。我认为我自己是酷儿,是威双策展史上第一个公开承认自己是酷儿的策展人。而且,我来自巴西和拉丁美洲的上下文,在那里,原住民艺术家和街头艺术家担任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尽管在艺术史中一直被边缘化,最近却受到更多关注。巴西传统上也是很多流散人士的家,从来都是一个外国人的国家。除了侵略和殖民它的葡萄牙的人民,还有最大的非洲、意大利、日本和黎巴嫩流散群里群体。策展人用他自己的文化和性别身份定义了威双的展览场地。他这样一定位了这届威双的主基调:对外国、远处、局外、酷儿和原住民性的庆祝。第60届威双是对于这个世界中的外国人的艺术作品的展出。
7.总结和评论
(1)很让我们担忧的是,中国当代艺术策展的雷达范围似乎完全不在这届威双的思想、观念、情怀的频道上。先不论谁对谁错,这至少会让我们感觉到,在中国这边,我们是在关着门搞当代艺术,是在另搞一套。在威双作出的很低的全球好客姿态、对一切到来者的好客姿态面前,我们的策展话语会显得很僵、很轴、很傻。这不由得让我们想问:中国当代艺术本身的调性到底是什么?如何去与威双的全球政治关怀和艺术感性之间作出对话,而去成为那个全球当代艺术策展矩阵里的一个坐标或集合项?如果我们另有与威双不同的关怀,那么,请问,我们的这些具体的关怀项目具体是什么,能否一一说出来,自辩清楚,形成一个自己的坐标系?
一种非常可怕的中国当代艺术的集体氛围是:大家普遍认为,当代艺术只要做好艺术的事儿就可以了,不要去管那么多;或者说,那些全球政治问题太复杂了,哪里是我管得了的,所以,随它去吧。这一集体态度正在将中国当代艺术策展拖下水。
退一万步说,正是因为单个艺术家无法就全球政治表态,所以才需要当代艺术策展来搭建就全球政治展开对话的种种平台,因为,当代艺术一定是一种在本地搞的国际性艺术;很全球,才能很本地的。
本文认为,这一届威双的策展至少给出了我们从中国当代艺术出发去关心全球政治时的观念、图式、范畴、思路、项目的最后底线,值得我们对照着去自问、自证。
(2)从2024年看,威双自身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与卡塞尔文献展不同,它至今仍在拼命强调自己是“国际艺术展”,也就是说,是民族国家联盟内的各国的艺术上的联盟,体现全球南方与全球北方之间的历史债务或义务之间不断的重新摆平和清理,是一个艺术上联合国,是一个有充分代表性的花环一样的再现结构,要再现这种充分的国际代表性。
正因此,我们真的必须好好自鉴一下了:这个花环里,中国当代艺术代表的是主要是哪些色域?我们到底代表了全球当代艺术的什么成色?哪些色在我们这里是格外亮的?中国当代艺术是在哪些节点上格外“国际”的?威双是全球当代艺术的代表大会,是当代艺术的全球两会,那么,中国当代艺术是其中的皮带哥的狂,还是成龙的怂,还是国际章的尬?好歹总得摆个姿态,让别人好来识别。
也就是说,威双至今的格式仍是“国际”的,不是“全球”的,我们必须考虑如何在代表大会内去出什么彩。像两会里的云南代表团带去糊椒蘸水那样,我们得有我们自己的保留剧目带到全球当代艺术两会上。
(3)这个第60届的策展的特别好的一点,就是它从全球南方找了策展人,从一个很低姿态,特别是从性别身份、局外人身份和第三、四世界身份,来面对南南与北北之间的历史遗留,从一个性别、亚身份的表演的角度,来避开殖民世界与非殖民世界的之间的传统对立。这等于是把表达位置摆放得不能再低了。正是这一低,会让中国当代艺术界很憋屈,会对比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表达好像是玩高跷,特别傻傻地高大上。
(4)中国的当代艺术对这种把姿态压到最低的姿态的表达方式好像是彻底麻木的。另外,对西方殖民史的感知,在中国的当代艺术身上是很没有相关性的,显得不够敏感,不会移情:就是感觉不出比如说南美艺术家的那种苦逼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而这种移情本来是当代艺术的表达力量里面的要素。
让笔者忧虑的是,在2024年威双策展的这个对全球政治和全球艺术式政治的表达位置上,中国当代艺术家和策展人,一直插不进去的,今后可能也很难插进去。也就是说,在中国当代艺术界,这个话语位置是存在的,但从来都是被压抑掉的。我们是不会让一个少数性别和第三世界亚身份冒出来的,会被认为是多事儿,会被认为太装,从一开始就抹除了这样的发言位置。是我们身上的无意识的社会主义主体身份使然,还是我们身上的小独裁者话语位置在作祟?这是一直令笔者好奇的。
但是,现在,威双都已这样了,我们中国当代艺术家和策展人如何用自己的作品和话语,去与这样的亚身份打交道呢?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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