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绝大部分稀土矿已经停工。与一般对于矿区的印象不同,赣州的稀土和机械、化工沾边极少,更没有忙碌的矿井和矿工。“和脐橙一样,算是一种特产。”当地人颇自豪,这种基本没有技术含量的“作物”,在3年里价格提高了10倍,以最原始的“混合型稀土”的白色粉末状态出现在市场里,也使赣州成为淘金地。
赣州市龙南县东江乡一处还在生产的稀土加工点
寻矿
本以为漫山遍野的稀土矿,寻找起来成了难题。3年来绝大多数赣州的稀土开采处于隐秘的非法状态,地理分布与产量谁也说不清楚。赣州是江西的最南端,与福建、广东、湖南交界,形成一个U形的山区地带。山坡大都是丘陵,虽然坡度不高,却树林茂盛,层峦叠嶂难以看清。按照在赣州地质调查大队总工程师张祖廉家里的矿产资源分布地图,沿着赣州一路南下,以龙南、全南、定南“三南”为范围,一路向广东界开进寻找。
现在去问操着客家话的当地人“哪里有稀土”,大多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方向,并且一再强调“已经没有了”。当地人的态度很模棱两可,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他们一边强调来开矿的都是外地老板,自己完全吃了亏,没有得到任何实惠,但又给稀土矿打着掩护,并不肯承认自家山头就承包给了人家去采集。以往几年他们也能熟稔到根据车牌显示,就知道来者何人。“广东和福建、湖南的车牌,一定是为了稀土而来。都是好车,叫他们老板总没错。”山里人家本就分布得不集中,钟程魁骑着摩托车,所知确切的位置也不过自家和哥哥的山头那几处。
哥哥家所在的山头叫“埂背”,在全南县山中。没有国道省道,只能沿着山里乡道,顺着大车的车辙走泥路进入。“以前这里只走拉橙子、山里林木的车,一个月也就进几次车,现在你看到的都是这么宽的东风轮。”稀土开采以前,赣南山民绝大多数经济来源靠脐橙,现在还不到落果时节,经过上世纪90年代的恶性低价竞争,近十来年当地严禁橙子提前上市和催熟,并且统一了原产地商标,果农的收入每家基本平均在五六万元一年。埂背是很广阔的一片山脊,橙子林只有山的阳面整齐的分布,而背面翻过去,就是令人惊叹的巨大的裸露岩石带。
我们看到,原本覆盖着红土和植被的地方现在是有些偏淡粉红色的花岗岩群,因为长年被硫胺液浸泡,岩体表面粗粝没有棱角,只有一条条深沟。并没有大型机械和大量工人,采稀土对于当地过于简单,只要探得有稀土,现在看到的大片裸露岩石,是把液体从山顶泼洒下去,在沟底就能得到初级的矿液。硫胺液和草酸的价格都很低廉,混合型稀土30万元一吨,而一个年产万吨左右的稀土矿,只要一两个工人便够。按照当地人的计算,“1块钱成本可以赚40块”。暴利让收购者难以接受,因为方法过于简单。钟程魁说:“日本客户来看了之后就说你们成本太低了,他们把收购价压得很低。”
埂背这块区域的采矿方法比较类似,都是清理山皮之后,直接泼在岩石上。沿着几座山已经看到有四五处这样的矿点。“因为一个地方的成本要基本一样,收货的人不会只固定一家,都是来一个车要每家去购买,价格是一样的,只是量多少。”挨着橙子林的还有一些泥沟道路,更深的地方因为交通不便基本还处于原始森林状态,深山里面还有十几个小的矿点,摩托车都无法进入了,只能靠山民自己攀过去,在里面收集好一袋袋白色粉末,再背出山。“给他们看矿的,在深山里工资能拿4000元一个月。也有危险。”赣南山区有种毒蛇叫“过山风”,钟程魁说他见过“背稀土矿的人,被蛇咬了,我先骑摩托带他上大路,再拦车去赣州的医院,一条腿都黑了”。
大路两旁能够看见的矿很少,但是围绕一个相对大型的,就有四五个以上小一些的,大矿持有开采证,而小矿打着大矿的名义。“按比例和大矿分成,按照规定一个矿产量达到多少,一个矿到底生产多少稀土,却问谁也不知道。”一个在小矿里搅拌堆浸池的工人说,“没有关系谁能在这里做这个呢?我们一般老百姓肯定不行。”所见的大量的深浅不一的水泥池、池塘和水沟,都是用来收山上流下来的原液。这是“泼洒”的改良版,从山顶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打洞下去,用钻井打出18厘米直径、10米深的注液洞,然后在半山腰平行以管道将这些洞贯穿,将洞内的矿液收出来,集在池子里进行下一步浸泡。
家底
“严格说,赣州的稀土矿并不能叫做矿。”张祖廉打开地图上方的灯,矿产资源分布就标在上面,而绘图者就是他本人,赣州地质调查大队原总工程师。“中国真正的第一稀土矿当然是内蒙古的包头,赣州的稀土是离子吸附型稀土,是以稀土的16种元素的形式存在于花岗岩体内全风化带的。这个10米厚度的风化带里有全部的稀土元素,但是并不富集,达不到稀土矿的品位,所以离开了包头那样大规模工业化开采和规划之路,反倒很符合老表们手工作坊式的开采。”
地图上紫色圆点代表稀土,可以看到在粉红色花岗岩的表面,以三南为核心地带,大小规模不同的矿点30多个。张祖廉告诉我们:“其实总共探查勘测出来的有100多处稀土矿点,预计资源量100万吨,所谓资源量,就是专家采样,估计一下面积,然后做的估算,可靠性是很差的。我做2001到2010年赣州矿产资源10年规划的时候,已探明储量数据是61万吨。这个数字是赣州稀土的家底,但是因为稀土属于战略资源,详细的地图和数字都是保密的。曾经有个韩国记者来向我打听,结果被安全部门查了。”
“地质调查原来也不是以稀土为目标的。”张祖廉说,“1969年赣州第一次发现稀土,是以寻找其他矿种"失败"作为结论的。”他说,当时用脚丈量全江西省的地质调查队按照地域分为4个小分队,负责赣南的队伍在龙南县足洞寻找铌钽矿,张君立和颜定邦发现了花岗岩里富含稀土元素。“科技水平还很不发达,我们只知道这不是稀土矿物。”赣南雨水充沛,花岗岩风化后形成松软的高岭土,稀土所含16个元素在里面都能找到,却并不是矿物。
张君立和颜定邦把高岭土带回南昌,又送到北京去,反复化验研究,才得出这是“离子吸附型稀土元素”的结论。上级对于这个发现失去了兴趣,“太散了,不富集,达不到矿的要求”,要求地质队放弃,但初出茅庐的地质调查员却觉得“虽然不富集,回收起来也还是有经济价值”,而开始自己坚持在赣州探测高岭土表面,到底吸附了多少稀土元素。“地质队搞探矿,周围老百姓是知道的,最早赣州建立的几个大型国有稀土矿,周围的老表就学样做,把硫胺灌进山体,收出来的液体,再用草酸沉淀,那个黏糊糊的白色泥浆晒干了,就是最初的混合型稀土了。一开始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稀土昂贵,而是因为成本太低了。”
全南县埂背“泼洒式”生产稀土,给地面留下了巨大裂缝
作为最早被开采的足洞地区,早在90年代就已经无稀土可采。“那时候老百姓家家有个水缸,底下安个龙头,沉淀完了出来的就是稀土,就有日本人来收了。”张祖廉说,“这种小作坊里的稀土买卖持续进行了几十年,我知道日本人是积少成多,拿回去也是囤放起来。老百姓对待稀土特别大方,只要瘦肉,肥肉都扔了,只生产混合稀土,高岭土、云母、石英这些副产品一概不提炼,因为成本最低的稀土价格最高,所以几十年里对矿产的浪费极大。”但是毕竟是本地人在自家林子里小规模的采集,从来没有受到过关注。地质调查部门曾经试图将稀土产业从技术角度分得更精准,却因为不受重视而只停留在科研层面。张祖廉说:“稀土16种元素里,有轻重之别,我们又分出了3个元素为中稀土,可以用在荧光产品里,但是因为彩电经济效益减弱,这个项目也不搞了。”
赣州对于稀土管理是从1991年才建立了矿管局。“一开始对于怎么管,管什么,怎样设卡,都是完全没头绪。一个稀土矿按照程序先要申报探矿权,然后再投标申报,把地质状况、范围、投资弄明白,竞争采矿权,与现在这种野路子不一样。但是很多年里,对于本地政府,矿是欢迎大家来采。现在这几年赣州才开始管理了。但是我去新疆、甘肃等地,那里大量的矿区都在招商引资,等着人去搞。与早些年赣州一样。”张祖廉说。不同在于,赣州富有的钨矿从90年代至今价格只翻了一倍多,而稀土却从2007到2008年从2万元一吨涨到了3万元,此后的价格突飞猛进,连月看涨,到今年已经达到30万元一吨。
共生
对稀土价格敏感是赣州人的特点。随便问人都能立马报价,“这个月网上价格是29万元一吨”。其实回答者根本没有进行稀土买卖,然而价格上涨的快速和基础管理缺乏,造就了赣州近几年来极不平常的财富景象。龙南只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县城,到赣州150多公里,原本单靠果林经济,现在顺着龙南一路向全南、定南走,沿道路两旁有很多全新修建的像公寓一样的厂房,里面还有漂亮的塑胶篮球场,全部都是搞稀土分离,也就是按照不同元素进行更进一步加工提炼的小厂子。“现在没有原料了,搞得一下子停产,也很可怕。”一厂子的负责人林枫告诉我们,“稀土分离确实很赚钱,虽然稀土原料已经29万元一吨,但是按照不同元素,分离出来的价格还能更高。如果有更新的技术,这边的前景会很好,可是今年初一整改,我们这样的厂子就失去了原料来源。”
因为稀土管制的松散,前3年钻政策空子管理漏洞的人才是赢家。从今年初稀土作为战略资源被强调和规划后,2月至3月份赣州进行了地毯式的整顿。这个举动的直接后果,是赣州18个县市的房价齐涨。“2010年是靠稀土捞到第一桶金的人,大张旗鼓搞地产的时间,他们经历了黄金时代,现在基本都在房地产业里了。”也就是一两年时间,龙南县城的新城区,河边两旁,购物广场、楼盘、娱乐场所就盖满了。物价高企,与大城市持平,好车随处可见,别墅区已经住满,正在建新的。城中心一块叫“新世界[8.43 0.24% 股吧 研报]”的商业地产楼盘的每平方米价格在1万元以上,广告牌上写着:“错过了稀土矿,你还要错过新世界吗?”
加入了草酸的沉淀池。被全面整顿的赣州地区依然有无数这样的沉淀池
在赣州最容易听到的财富故事,都不是关于怎么暴发,而是“错过”。钟立新就告诉我们,他2004年投了几十万和亲戚凑的一共500万元在山里搞稀土。“那时候稀土跌价,搞了一年,只保本就转手卖了。现在想想,哪怕不生产了,我就放着,囤到后来得多少钱?”对于赣州本地人,尤其是龙南山里人,勘探矿并不难,钟立新说,“大的矿点知道,我们自己搞的每个矿规模都很小,我们要选择的很简单,要在山的哪个方向打洞?只要带个钻机去山里取样,看含量就知道了。”前两年到处是探矿的,本地人大都对自己家门口的山比较熟,给老板探个矿也就是几万元收入。“因为来的很多都是广东、福建的人,投资比较大,但是有当地人采取合伙的方式。”也有老百姓2008年以前就把自家山林包出去,只能拿到承包的租金,但实际上更多人加入了探矿、合作采矿的行列。山林地皮早有归属,谁家探出稀土就淘到了金。钟立新说:“到处都传说赣州出了100个亿万富翁,别人我不知道,山里人靠稀土挣的是小钱。稀土要运输、要卖,开采还要应对各路检查、和大矿搞好关系,一般老百姓都没有这个本事,就算是自家的地,也只能挣些租金、苦力钱和一点红利。去年稀土价格最高的时候,我的朋友要从一个广东人手里承包下来,刚刚半年就被停产毁掉了,承包价格本来就高,连本还没有回来,后来接手的人现在必须面对政府的严查了。”
来来回回进山几次,明明被告知已经全部停工很长时间的稀土矿,沿路依然能碰到看见外来者就很警惕的本地人。老板们的暂时撤离,并不意味着这些矿已被放弃。稀土现在已经成为本地人最重视的财富来源。所有进山路口都有横木遮挡和警示牌“严禁入内”。成袋的还湿答答的白色粉末沿路堆积得很整齐,在当地人口中有很多说法。“我们在采尾液。就是山里原来灌进去的硫胺,还没有完全出来,我们就把剩下的采完。”然而这尾液据说也采了半年多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我们在做高岭土”。谁都知道高岭土放入草酸沉淀就是稀土,然而因为实在太偏远,这些东西的成分也不易考察。更直白的说法是,“我们是替老板看着的”。被严重毁坏的稀土矿只有表面靠大路的,深山里多得是盛满湿漉漉的白色泥浆的大池子,细细的塑料或玻璃钢管道随着山脉走向铺设。钟立新说:“晚上还有人在偷偷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