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上图:上海芭蕾舞学校的学生。 上海,1971
右上图:周恩来总理告诉法国部长阿兰·佩雷菲特,他在巴黎留学时学会的两样东西: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 北京,1971
左下图:王府井大街上,一个贵妇穿着黑色大衣,配着白狐狸毛的领披肩。北京,1957
右下图:在外滩,一位穿着时髦的母亲带着她的独子散步。这是她的骄傲。 上海,1993
驻法特约记者 刘焰 | 采访
“我能和马克·吕布先生说话吗?”
“你赢了!跟你说话的就是他本人。”
摄影家的风趣打消了我的顾虑。拨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忐忑。这位87岁的老人前一天刚从上海回到巴黎,10天紧张的旅程,10小时的飞机行程,7小时的时差,我不愿意打扰这位受人尊敬的摄影家的休息。谁知道他用洪亮的声音告诉我说他正在工作!
马克·吕布住在巴黎市中心卢森堡公园附近的一条小街上。门上贴着一张他的好朋友吴家林摄影展的海报,几只鸡在一座祠堂模样的院落里啄食。工作室窗户临街,数十个顶到天花板的文件柜占据了所有的墙面,一面是以年代和照片编号整理的索引,一面是以主题划分归类的照片,“上海”、“北京”、“莫斯科”、“渥太华”、“伊斯坦布尔”、“巴黎”、“沙特阿拉伯”、“墨西哥”、“古巴”……站在屋子里,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地球仪的中轴,整个世界在身边旋转。当然,真正的轴心是这里的主人马克·吕布先生。我很难想象这个穿着深蓝色棉布中式对襟褂子、满头银发、身材瘦削的老人如何用脚步丈量地球,又如何用镜头把世界的角落和时间的片段连辍起来,浓缩成他的摄影世界。他的背有些驼,头微微向前倾,仿佛被照相机的重量压着,又仿佛努力向前探头,试图看得更远些更多些。
工作室中央放着一张长约5米、宽约2米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一小叠一小叠的照片。显然,摄影家在准备下一本摄影集。他仔细地拿开一叠照片,腾出一小块足够写字的地方,又将一张折叠椅规规矩矩地放在桌旁,自己绕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好,“好了,我们可以说话了。”桌子那边的摄影家显得有一点遥远。或许,半个多世纪摄影生涯让他习惯与人和事物保持适度的距离,观察的距离。 你知道,我听力不好,记性也不好”,他又紧接着补充道,带着淡淡的歉意,却也坚守着距离。或许,他更愿意做一位观察者,而不是被观察者。
马克·吕布1957年第一次来中国,至今已经来过22次。1955年,他突然想离开法国离开摄影圈,于是买了一辆二手车向东方开去。6个月后,他来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在印度住满一年后,拿到去中国的签证。“为什么去中国?因为那个时候禁止去中国,没有别的原因。我的签证只有1个月,我延期了3次,在中国待了4个月。”
马克·吕布一直是独立摄影师,从来没有为任何一家媒体工作过。自由,一直是他的骄傲。我很好奇,在五十年代的中国,一个自由摄影师怎么能拍摄到毛泽东的肖像?“在中国的时候,我发现,人们往往对重要新闻社的摄影记者没有什么好奇心,他们也只能拍到一些中规中矩的新闻图片。相比之下,法国某个地方小报的记者或独立摄影师显得更有意思,反而更容易得到帮助。”就这样,他有一天被人请去参加宴会,去之前并不知道毛泽东会在场。“当时,我和他的距离比你我之间的距离还近,他甚至不知道我给他照了像!”他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得意。
马克·吕布说话很慢。他的语汇平实朴实,没有任何抽象或夸张的词汇。“热爱中国?对一个像我这样不会说不能读中文的人来说,这个词太过。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我只想尽好地拍摄中国。”他从书架上抽出摄影集《黄山》,他曾经先后六次到中国拍摄黄山。“所有人都认为山静止不动,但是,黄山随着云涛雾海不停地变化,每一秒钟都在变。它是我见过的最生动最富于变化的自然景观。从公元六世纪开始,中国文人就开始吟咏黄山,从九世纪开始,画家就开始描绘黄山。黄山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马克·吕布先生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去过黄山吗?你可以流利地阅读中文吗?”我们的交谈一直用法语进行。我突然明白,在这一刻,我与他的身份已经发生微妙的转换: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在异乡对着异乡人诉说自己眼中的中国和那里的文化。那一刻,我相信用“爱”形容他对中国的情感并不过分。
只有谈到摄影的时候,马克·吕布才会不吝惜地使用“激情”、“美妙”、“执着”这类带有强烈感情的词汇。“来,过来看摄影集吧。”马克·吕布不是善于空谈论理论的摄影家。他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册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画册,一张一张地给我讲解。“这是23年前我在西藏拍摄的照片”,“这张照片有50年了”,“这张照片是1955年拍的,一个小男孩正在张望未来”……我突然发现,摄影家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不但可以准确地说出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甚至能够还原当初的情感。“在拍摄的那一瞬间,你和被拍摄的人物几乎合二为一。照片折射出那个瞬间的我。”
吕布停在一个年轻女孩淘气面孔前,她仿佛趴在床榻上,几缕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额上,“她是我女儿,她是残疾人。”吕布的声音非常平静,然而,我却为这出其不意的告白感到有些不安,表示照片中的女孩和他其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美得具有生命力。吕布转过头,皱着眉头看着我,“摄影家和画家不同,不能在室内构思作品。他只能观察,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摄影作品首先是几何构图,而不是生动的或诗意的主题。”他突然问我:“你说什么是结构?”我看见桌上正好有一张他1956年在加尔各答拍摄的照片,左边两尊雕塑一卧一立,右边一位男孩躺在一张石凳上睡觉,三条简单的几何线条构成类似“上”字形的构图。他听完我的解释,沉默了一会儿,说:“照片与音乐和油画一样,都有节奏。所有的视觉艺术都有节奏。构图非常重要。”
采访结束后,马克·吕布将画册一本本收好,自己放到书架上摆放整齐,坚持不让我动手。独立自由的他似乎并不习惯被人照顾。然而,当他把我送到门口的时候,却很细心地提醒我小心脚下的台阶。巴尔蒂斯曾经在给伦敦泰德画廊的一封电报中写道:我们对巴尔蒂斯其人一无所知。请欣赏他的绘画。面对马克·吕布,我们同样可以说:我们对马克·吕布其人知之甚少。请欣赏他的摄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