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午后,位于北京东郊的宋庄美术馆里只有零落的三四个观众。冷清的展厅里,几个清洁工人晒着太阳聊天:“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那天我上楼看了一眼,有男的、女的光着屁股洗澡的,还有一个男的脱光了弄了一身油漆,‘啪’往墙上一贴,这是什么意思啊?”
1月1日至4月1日,《行为艺术中国文献》展览在宋庄美术馆展出,1985年至2010年期间与中国行为艺术发展有关的近500件照片、原始信件及影像资料,首次集中走进国内美术馆。
作为新兴艺术,行为艺术在中国已有近30年历史,如今,在各种艺术节现场,都能看到行为艺术的表演。然而在一些人的印象中,行为艺术似乎总与性、血腥或者作秀有关。为了解行为艺术在中国的发展,日前,中国青年报记者走访了被称为“中国前卫艺术教父”的展览策展人之一、著名批评家栗宪庭。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您在去年有了做这样一个展览的想法?
栗宪庭:本来是陈进的“OPEN行为艺术节”已经做了10年了,他和宋庄美术馆的张海涛一起想做一个回顾文献展览。我就在此基础上提出,可以把1985-1999年搜集的行为艺术资料,还有温普林的资料,几个人放在一起,就可以看到行为艺术在中国发展的一个粗略的线索。这个文献展,就算给日后做展览和研究的人一次学术上的抛砖引玉吧。
中国青年报:中国的行为艺术是在1980年代中期突然出现的吗?
栗宪庭:中国的行为艺术出现在1980年代中期是因为,1984年到1985年中国社会环境相较此前那些年宽松多了。再一个原因就是,1985年秋季的劳森伯格展览(编者注:战后美国波普艺术的代表人物),对整个“85潮流”是一个催化剂。那个展览结束后,中国的年轻艺术家一下子都玩起了现成品作品,包括行为艺术。这个时期的中国艺术,具有鲜明的“达达”特征,强调艺术的革命性。但当时行为艺术并没有走向社会,就是在小圈子里。
中国青年报:照这次展览展出的资料来看,中国第一例行为艺术出现在1985年?
栗宪庭:1985年在北大,中央工艺美院学生吴光耀做了一个和包裹有关的行为,在我所看过和了解的情况里,他是最早一例。
1980年代中期是文化批判热,强调从传统文化中挣脱出来,努力寻求创造新的文化,这是当时的整体气氛。要冲破压抑个人的东西,所以吴光耀采取包裹、解掉包裹的方式,还有泼墨水的方式——墨也是与传统文化有关系的一个因素。在他之后的1980年代中期的行为艺术,几乎都是这样。当时,杭州耿建翌和张培力用新闻纸捆着自己的作品;上海丁乙、秦一峰用布包裹自己的作品;北京的康木、郑玉珂、赵建海等人以行为为主的创作群体,以在北大的“观念21世纪”开场,后来在长城、古观象台、明陵、圆明园这些文化场所用包裹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中国青年报:进入1990年代,行为艺术的表达方式变了?
栗宪庭:1990年代初期是以事件性和波普性质为主的,这和当时的消费文化和商业文化有关系,包括摇滚、流行歌曲、绘画都有这种波普性质。洛阳的庄辉做的为人民服务,还有给矿工送毛巾的行为,湖北任戬、周细平组成的“新历史小组”扮演雷锋的作品,也都呈事件性质。
1990年代中期,一些艺术家聚集在北京“东村”。有一年吉尔伯特和乔治(编者注:英国行为艺术家)来中国办联展。他们去了东村,艺术家马六明当场做了一个作品《与吉尔伯特和乔治对话》,让他们很感动。他们很热血沸腾地讨论,东村的艺术家应该以行为艺术为主。这之后就产生了很多重要的行为艺术作品,这些作品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特别强调裸露身体,强调使用肢体语言。
中国青年报:但是,东村时期那批艺术家的艺术表现形式,过于强调自虐及挑战肉体承受力,这就有点挑战公众的接受尺度了。
栗宪庭:是存在这个问题。1990年代以后,那种大文化、想拯救这个社会的角色意识过去之后,个人遭遇的重要性凸显出来。身体感受和表达是最直接的,这批艺术家通过自虐,表达了对自己生存及其环境的感受。不过,解释清楚了,大众也能明白。先不要说“这个东西是艺术吗”,你一开始就有这种拒斥心理的话,那咱就没办法讨论问题了。
中国青年报:那么,究竟应该怎么来界定行为艺术呢?
栗宪庭:行为艺术一定得用自己的肢体作为基本语言。我看很多记者写的“行为艺术”,其实不是行为艺术。如果不用肢体语言,那不是行为艺术,这是最基本的一个界限,如果不用肢体,可能叫综合还是叫观念艺术。现在认为激烈的都叫行为艺术,这不对,可是,我好几次看到媒体就这样写。
中国青年报:还有很多人在质疑,血腥、赤裸的行为,也能算艺术吗?
栗宪庭:是不是艺术,这个东西争论起来很难有真正的结果。有人说,要看两点:第一,他本身是艺术家,有想法,有语言方式。第二他的行为和艺术史有上下文关系。如果不是以艺术家的身份,或者不是艺术家而有表达感觉的想法,那就是一般的行为。行为艺术除了表达自己的感觉之外,没有功利目的。有一些广告、活动策划,都有行为艺术的元素,但是他们的主要出发点不是表达感觉,因此就不能算行为艺术。
中国青年报:除此之外,您认为当下大众对行为艺术的误解还有哪些?
栗宪庭:人们对艺术有一个固定的看法。中国人到现在为止对艺术的理解,在我看来还停留在“五四”到1970年代这段时间,“画一个东西要很像这个东西”,受这种艺术观念影响成长起来,并没有像西方那样,有一个博物馆体制,有艺术变迁的线索,新艺术的变化都随时能让老百姓看到,中国还没有。尽管当代艺术出现了30年,但媒体基本不报道,近几年报道了,也仅仅是把当代艺术作为“艺术是高价商品”这一角度去报道。
中国青年报:那应该怎么评价某一个具体的行为艺术?
栗宪庭:行为艺术也有好的和不好的,所有的艺术都是这样,你不能说因为有坏的艺术,就不承认它,就认为它不是艺术。关键在于,能不能表达他(她)真实的感觉、表达真挚不真挚,行为能不能感动人。艺术家首先得感动自己,才有可能感动受众,这是第一个判断。其次,艺术家的行为从表达内涵到方式有没有创造性,这得放到艺术史里去判断。
中国青年报:欣赏行为艺术需要门槛吗?为什么很多人认为,行为艺术看不懂,血腥、暴力、热闹却不知道在表达什么?这究竟是公众的问题,还是艺术家的问题?换句话说,艺术家并不在乎公众能否理解他们?
栗宪庭:事实上,血腥、暴力的作品,在行为艺术里从来仅占极少数。我觉得,应该先以宽容的态度去看艺术家怎么表达他的作品。几乎所有的行为艺术家都是艺术院校毕业的,他当然能画出一些大众喜欢的“像什么”的作品来,但是,他放弃了大众喜欢的艺术方式,一定有他的原因。比如谢德庆每一个小时坚持打卡,坚持了一年365天的日日夜夜,他不是把现在上班族的苦给夸大到极致了吗?这个作品难道不比画一张好看的画,更能表达今天这个商业社会里人的生存境况吗?还有王军在公众场合身上贴满人民币,带着枷锁站在公众面前,我想大众是明白这个作品的。对艺术家对艺术的“理解”,就是看你能不能不把以前接受的艺术观念来看待变化了的艺术样式,看你能不能从今天的生活处境来看今天的艺术。
中国青年报:您认为,公众接受行为艺术还需要多久?
栗宪庭:关键看我们有没有一个健全的对话机制。我不认为大众欣赏艺术的观念落后,而是我们没有对话的机会。好的作品一定会被大众接受的,你看艾未未的作品,接受度有多大呀。当然,不是说大众暂时接受不了的东西就一定是坏作品,慢慢看,对话也得需要时间。艺术是余裕的事情,现在住房、失业、食品……等人的基本生活问题更迫切,艺术的事情得慢慢来,让艺术家先试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