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个彩色的世界和一个单色的世界,中间隔着的就是冥河。我沉迷其中,晕船,再继续向前,我喜欢继续向前……
难以相信荒木已经 70 岁了(得前列腺癌倒觉尚在情理,仿佛就算他立刻死去,也死得其所),总觉得他应该永远都是那个“皮卡丘”发型,翘两撇八字胡,戴个小圆墨镜,精力充沛,随时随地可以勃起的家伙。当然,70 岁的荒木说不定也还是那个随时准备按动快门,亲切滑稽又可爱的色老头,要不然怎么会连自己的病也要调侃一番,新出一本《东京前列腺癌》。他自己说的,要拍遍全日本人的脸,不活到 100 岁怎么行呢。有人说,他在贩卖自己的生活。有多少人在一开始会将荒木当成色情摄影师呢?如今流行过一波又一波的“私摄影”,不都在模仿荒木么,问题是,荒木只有一个。他出版了数不清的书,也不在乎什么是艺术或者各种各样的“意义”,对他来说,照片只是照片,仅此而已。如森山大道所说,一开始,由于荒木的名声,人人都认为他只是个庸俗的色情摄影师。但实际上他是真正理解摄影本质的人。
荒木令人想起南·戈尔丁(Nan Goldin),他们曾在 1994 年合作过一本摄影集《东京之爱》。他们大概是相信所摄之物都是真实的人,他们也尽力在捕捉着真实,这些真实包括了日常,欲望,亲密,性,死亡……这些人类潜意识不自觉回避,或是美化的东西。而荒木是直接的,他从不回避,尽管他内心可能非常羞涩、恐慌、或者悲伤。我们应该对这个世界(世界也包括我们自己)怀抱一种好奇心,好奇心令荒木保留了某种单纯和天真,他的照片于是反而有了“干净”的气息。照片总是在每个观看者那里重新获得投射,那么你看到了什么,你的荒木又是什么样?是那个拍银座街头偶遇的中年妇女脸孔的荒木,拍各种身体交缠,捆绑性虐的荒木,拍天空,云,花,阳台,猫咪的荒木,拍少女和墓地,拍父母遗体的荒木,还是拍老婆阳子,从相识,蜜月旅行,做爱,直至她的葬礼的荒木……他几乎是纵欲般地,只要睁着眼睛就在拍,不断地按下快门,那种捕获的原始欲望来自哪里?
我本来只想拍下她的脸,但她说,我想脱掉衣服。像这样的女孩子有很多。
大学毕业后荒木去了“电通”广告公司上班,每天午休时间他都在银座一带闲晃拍照。那时他还年轻,拍了大量街头快照(snapshot),有许多是走在银座街头的中年女性,他深深着迷于她们的面孔,于是想到只展示人的脸,不要任何背景。照片冲印出来以后,他将中年女性的部分剪下来,去掉后面嘈杂的都市背景,贴在白纸上复制而成。纯白的背景,也即“无”背景,让这些照片超越了“那个场合”,变成了纯粹的“时间”,观者借由这些悬浮在空无之上的陌生面孔,想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可能是他们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如此,就必然会牵涉到“死亡”或“彼岸”之类的概念。这些中年女性的面孔有一种原始生命力,粗野,强悍,生动,荒木称之为“70 年代的脸”。晚年荒木开始进行“日本人的脸”计划,又一次把镜头对准人的面孔,自 2001 年年底开始在大阪、福冈、鹿儿岛等地进行了大规模拍摄。对于拍摄对象,他不加挑选,“平等、来者不拒”。于是有单独前来的,也有拖家带口而来的。面孔代表与人的相遇,当我们遇见他人,与这些人面对面时,脸部会给予对方能量,对方也会有所回应,这种彼此之间的关联性不就是摄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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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艺术世界》2010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