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1)从“人类如何可能”回答“认识如何可能”,认为数百万年以上使用—制造工具以维系生存-生活是产生人类的必要条件(即不如此不能生存),使用—制造工具的多样性(动作形态、姿式、种类等等)是辅助这必要条件的充分条件,正是在这种生存活动中产生了“实践中的理性”(秩序性、规律性=合理性),并进入意识,逐渐形成“实用理性”(pragmatic reason),产生任何动物语言所无有的语义,并向两个方向发展:伦理命令(由指令而规范到“天理、良心”)和技能保存(由动作而操作到口诀、直觉),这两者都是具有“以一驭多”的抽象性的感性特征,而两者的交错又独立的发展,产生了以人类语言为成果和代表的文化心理结构和各不相同的个体的情理结构,这就从根本上区别于和脱离了族类近邻黑猩猩们的动物世界。
2)从而,我不认为人类语言乃由基因突破所造或出于生物的演化。人类语言不仅负载着而且开拓着人类劳动实践的生存活动的主体性(subjectality)、主观性(subjectivity)和人际关系即主体间性的历史经验。“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周易》),它以轻便的储存器(声音和文字),保存、交流和传递(代代相传),使人类具有了文化的历史和历史的文化。
3)历史三性(具体性、积累性、偶然性)对人类认识至为重要,历史性的语言使人类漫长的某些经验的理性原则对后世人群和个体变为“先验”(transcendental)和“超验”(transcendent)。因之,何谓“理性”?理性乃是在以制造—使用工具的群体生产、生活实践为基础的日常生活中,最先以肢体动作、手势语言【1】而后以发声语言,最后形成以概念为基本单位的“思维”,将适应于生存—生活而在实践活动中可重复、可模仿、可修改变易的秩序(order)、形式(form)保存下来,不断在使用中巩固、更新、发展,并使其自身可以延伸、开拓,此之谓理性。可见,理性远不只是概念、语言和思维,而是包括在人的自觉意识中的肢体动作、视觉感知等等因文化渗入而产生不同于动物和机器的一切智能(intelligence),其中包括某些直觉。
4)其中,颇值重视的是,“实践中的理性”具有情感,特别是达到“度”的成功,更充满乐观的喜悦。A≠A±(度,恰到好处)既是操作层A=A,A≠A的目标,也是存在层的基础,从而具有本体性。语言—思维也由稳定性、恒常性、因果性进入到实体性、因果性、交互性(阴阳五行、辩证法),并产生非操作层所能干预的情感-信仰,此即巫术和宗教,亦“礼”、“乐”的源起。尽管这一切可能有动物基因作为潜能,但主要仍然是在上述人类独有的生存活动中文化心理结构—情理结构的现实实现。
5)从而,操作层与存在层的情理结构的异同颇值注意。前者经由逻辑、算术和数学的巨大而独立的发展,到今日人工智能及其前景的展望,一再证实“工具本体”(使用—制造工具的操作层实践)对存在层(人类文化历史的存在)的基础性质,正是前者普遍必然和独立发展,决定性地规定、制约和影响着人的存在层的生存和生活,对人类文化心理结构以及个体情理结构产生根本性的作用和影响。但也如同其他超生物的产品一样,今天的人工智能也仍然只是人的非有机生物体的巨大展拓,即人工智能仍然只是机器,只是工具,它不可能替代和主宰人类,逻辑、数学制造不出有生物漫长演化基础和久长人类历史培育的人的感情,即不可能有人的各种且个个不同的个体情理结构,人工智能缺少人类的文化心理的历史结构体。个体的人不能战胜AlphaGo,正如人不能跑过汽车一样,不是缺陷,而是优长。人工智能虽有某种“创造”能力,如Alpha-Zero,却由于缺乏人的情感、感知、想象、直觉等各种偶然性的心理因素的介入,即缺乏人性能力,而不可能替代人的创造性的变易、革新和发展。
6)所以,我的认识论虽然非常赞同不能将逻辑、数学与心理经验不作区分或混为一谈如旧心理主义,因为它们已由经验变先验(无需心理事实的可验证性),是历史建立的“先验”(transcendentae)理性,但又仍然反对“反心理主义”。因为心理与大脑神经元突触活动(即我所说的大脑生理中人所造成的“通道”、“途径”、“结构”)相关,它远远大于逻辑—数学的领域和功能,也远远大于语言的领域和功能。历代的艺术-诗意-审美的特征证实着这一要点。例如,人工智能由于没有审美要素四集团(感知、想象、理解、情欲)的感性偶然性的介入,便难能有默会知识和创造出某些独特的形式感、秩序感,尽管这些人类产品都可以最后由逻辑-数学计算出和设计出,但它仍无法替代它们的产生,人工智能更无法替代人的整个心灵、意识(含潜意识)亦即人的情理结构。
7)这也正是个体创造性的领域。“以美启真”源于此,而为动物所无有。从原始的石斧纹饰、贝壳项链到今日各种娱乐艺术,人类这种“装饰”性的审美活动,正是人的存在成功的自觉生命感的展现。审美四要素集团即感知、想象、理解、情欲的复杂交错作用,成为这种自身生命肯定感和与宇宙自然的协同共在感,便远非操作层的逻辑以及数学所能统辖,相反,却可能是它们以及诸科学发明的启示点。“以美启真”和“美学是第一哲学”的巨大课题颇待今后详加探讨。
8)在实在论和实证论争论中,仍然站在实在论一方,认为有不依存于人的、不可知的物自体的存在,但这是一种情感-信仰,而非科学能证实,从而人的认识不能是反映-发现论,而是创造-发明论。这一方面是实用理性不同于实用主义和实证论之所在,另一方面除较遥远未来智能芯片植入人脑与神经元接通将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外,它对人类未来持乐观主义,强调奋起立命的伦理态度。
9)认识论即将由各门具体科学学科如脑科学、认知科学、心灵哲学(分析哲学与脑科学相结合的发展)、人工智能科学等等的实证研究所替代,拙认识论只是提出:动(使用—制造工具为基础的人际生存和生活)→度(情理结构的确认)→“以美启真”(个体创造性)以及数、序、势、经权等抽象要点,认为这才是真正具有世界普遍性的中国人的哲学。西方的形而上学追寻那超时空不可感知的Being,中国的形而上学探求历史的人的Becoming。历史也永远在Becoming中,《周易》的简易就是指它不是玄奥难通的精神形上,而是那人类生存延续中那活生生的不易的变易,即历史和命运。哲学认识论将是探究人(人类、国家、个体)的命运的哲学存在论的重要部分【2】。
2018.8 增补
注释
【1】:“在大多数原始社会中都并存着两种语言:一种是有声语言,另一种是手势语言。”“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在那时,手与脑是这样密切联系着,以致手实际上构成了脑的一部分。文明的进步是由脑对于手以及反过来手对于脑的相互影响而引起的。”“在原始人的语言中到处见到的动词的极端专门化,原来是原始人智力活动中手的动作所起作用的自然结果。……用手说话,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用手思维;因而,这些‘手语概念’的特征必然在思维的口语表现中再现出来。”([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53-155页)
【2】:何以我将伦理学置于认识论之前,何以伦理学的“理性凝聚”在认识论“理性结构”之先?因为捕获中大型动物的生产活动和分享食物的生活活动所要求的秩序、规范最为重要,所谓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首先产生和适用在此处,这也是人类实践中的首要创造。原始人群的扩大(黑猩猩群体不超过50)更需如此。我以为,思维规范来源于此伦理规范,并由存在的确定感(安全性)、秩序感而转化为语言—思维的确定性、秩序性(语法)等等。认识中记忆的挪移开始人类认知的自觉想象,开启了感性与理性的桥梁设建。
选自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本书是李泽厚原创性思想系统“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总结性文本。它采取积淀论的哲学心理学方向,融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经典哲学于一炉,以“人活着”、“度的本体性”等的重构建设,反对后现代,凸显出当今人类与个体的命运问题。“伦理学纲要”承继中国情本体传统,从“人之所以为人”出发,将道德、伦理作内外二分等。“认识论纲要”提出“度”应作为认识论的第一范畴,也指出中国实用理性有优点,但有忽视逻辑和思辨的缺失。“存在论纲要”围绕“人活着”及某些宗教-美学论议,为本无形而上存在论传统的中国“哲学”,开出一条“后哲学”之路。
关于作者
李泽厚,中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在哲学、思想史、伦理学、美学等多个领域均有重大建树,其原创性思想系统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
1930年6月出生,湖南长沙人。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1988年当选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1992年客居美国,先后任美国、德国等多所大学的客席讲座教授等。1998年获美国科罗拉多学院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2010年入选世界权威的《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
主要论著有《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华夏美学》《美学四讲》《论语今读》《己卯五说》《历史本体论》《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哲学纲要》《中国哲学如何登场?》《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伦理学纲要续篇》等;结集有《李泽厚十年集》《李泽厚论著集》《李泽厚集》《李泽厚对话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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