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轶
我的职业是个独立策展人(Independet Curator)。
在各种场合自我介绍的时候,别人常常就是一脸懵逼,要不然就是充满了各种误解——不仅对于非艺术行业的人来说,甚至很多国内的艺术从业人员、策展人本身也对此颇有误解。
常常见到的误解是——策展是做展会规划、活动策划的吗?是设计展厅吗?要不然就是--策展人是社交花蝴蝶吗?是认识一堆收藏家、艺术家,掌握各种资源,然后攒局子做拼盘的人吗?
于是我就想来写一篇给大众看的科普文--“策展人”到底是个什么职业?策展又是件什么事儿?甚至——展览是什么?同时我也想聊一聊自己“以人为本”的策展思维。
看完这篇文章,你会发现,其实“策展思维”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和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有关系。
首先我交代一下我的背景,作为“策展人”我算是科班出身,硕士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我们专业的全称是“Innovation and organization in culture and arts(文化艺术产业上的创新与组织)GIOCA” 。
当然我想说的是,我不是维基百科,这很大程度上是我从学习、工作经验上的自己的理解,作为一些探讨,如果有才疏学浅不尽人意之处,也请诸位业内前辈指正。
策展人的官方定义
策展人(Curator )这个词语最初指代的是在西方博物馆、美术馆系统里“监护人”这样一个角色,很多字典上依然把Curator这个词语翻译成“博物馆馆长”。
这些大型的博物馆美术馆需要定期按照各种主题、年代、艺术家来呈现展览开放给公众,于是就有了“策展”这样一个概念。中文“策展人”字面上的意义就是“策划展览的人”,在博物馆系统中,展览的内容不一定是艺术品。
在这样一个系统下的策展人需要有很深厚的学术、研究背景。“策展人”这个角色的学术背景大多来自于相关研究领域,以及包括了博物馆学、艺术史、艺术批评以及艺术管理等等。
面对公众开放的博物馆、美术馆的主要社会功能和职责是公众教育(education)。策展人有可以比喻成为“讲故事的人(Story Teller)”--把专业领域的知识通过文字、图像以及后来的新媒体手段的解说,用不同主题概念穿起线索引导,通过展品合理的陈列设计,娓娓道来讲故事,把知识和信息转化为一种直观的体验与经验。比如说古埃及的历史,读完文字亲眼就看到一个木乃伊--你可以通过一个实物去感受,那么一切就栩栩如生印象深刻了起来。
这是一堂自学为主的小课堂。好的策展人把故事讲得逻辑清晰,生动活泼,条理分明,引人入胜,潜移默化之中又把策展主题的概念--那个试图表达的Message传递给了观众。
这类策展人被称为是博物馆、美术馆以及艺术机构常设策展人。这通常是一个部门团队,他们的工作除了定期规划展览的内容(What to say)、呈现方式以及手段(How to say),也会根据每个机构的职责、功能以及定位,有着不同方向的研究。比如说偏学术化的国立机构对于当代艺术具有探索性实验性的研究;而盈利导向的私人美术馆会更偏向于市场以及品牌定位等等。
独立策展人((Independet Curator)是当代艺术诞生之后的副产品。
理论上最早可以追溯到现代艺术之初,那些自立于沙龙展学院派体系之外的“野兽派”、“印象派”们自立门户的宣言式的展览。而1975在美国纽约成立旨在通过国际巡回展览等相关活动促进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和欣赏的国际独立策展人协会(Independent Curators International)被认为是这个行业真正意义上的开端。
如今的当代艺术领域,这些独立策展人逐渐拥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以及权力。比如“威尼斯双年展”等等国际大型双年展、三年展、文献展的总策展人无疑是一个展览真正的灵魂和主角,并且他们具有前瞻性的思考洞见也对整个行业发展有着巨大的影响。
在中国,“策展人”这个职业是从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开始的,发展至今,国内不乏有着一些真正厉害具备国内影响力的策展人。然而整个行业不规范,鱼龙混杂(当代艺术在中国本来就很混乱),早年很多诸如在北京混圈子攒局子的社交花蝴蝶也以“独立策展人”自居,多少让人雾里看花非常迷茫。而国内的美术院校体系又把控了绝对话语权,让很多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艺术展览本就在晦涩难懂的“当代艺术”明目底下,策展人又令其多了一层“不说人话”的学术解读,更让大众产生了隔阂。很多展览邀请一些有权力有名望的艺术评论家写一个展览序言,生搬硬套扯一堆在哲学高度上把人绕晕不着边际的废话,然后冠以其“策展人”的头衔...诸如此类种种。
说到底,“艺术”、“艺术市场”甚至于“艺术行业”是不同的概念,而钱权名利又是令人容易迷失的东西。
展览是什么?
在具体详细讨论“策展人”到底是做什么、“策展”是什么之前,让我们先来说说展览本身。
很多人都会有一个印象,展览是艺术作品的陈列:先有了艺术品,再有展览。其实我的理解是倒过来的--我们是先有了展览的需求,再有了艺术品。从某种意义上,艺术的起源和发展是因为展览而推动的。
我一直认为,艺术在变成市场上类似股票的等价物这个功能之前,它的起源也是功能性的,它并非仅仅是艺术家无意识的自我表达。
世界上最早也最好的展览是神殿、教堂和寺庙。展览的核心理念是信仰的陈列,这就是像是一篇论文的论点(说什么What to say);而论据是什么呢?--是用来支持论点成立的证据,于是展品和陈列方式一起构成了这个How to say怎么去说。如何去说才能打动并且深入人心,才能给观众洗脑催眠接受输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除了经书那样通过理论直接去布道的文字之外(事实上,《圣经》和佛教就是一本以把道理寓意于一个个故事比喻的“故事大全),宗教形成之初的广大教众都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文盲,于是问题来了:如何去给公众讲这个故事。同时,感官语言是情绪的语言,它是能量的载体,绕开小我头脑的思维,直接引起人们的情绪共鸣与能量的变化。
通过建筑(空间)、绘画、音乐、舞蹈等等感官语言表达方式来讲述信仰,构建一个具有强烈仪式感的场域,让观众在这种气氛中完成意识的转化(Transformations Of Consciousness)成为了教堂、寺庙、神殿存在的核心功能。
于是我们看到西方那些永垂不朽的名画最开始是讲述宗教题材,这是因为最初的这些艺术家们其实在今天对于艺术的定义里只能算是技艺超群的“工匠”,这是他们的工作。无论是米开朗基罗的《圣殇》还是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都是教堂的Commission委托作品--大量的壁画、绘画、雕塑作品都是为了教堂这一展览需求而委托的艺术家作品;而音乐方面,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被认为是西方古典音乐的基础,而他本身就是教堂的“音乐总监”,管风琴也是宗教乐器,而多声部复调等等的诞生也是为了宗教需求唱诗班为了营造出神圣氛围而诞生的;建筑方面,哥特式风格的起源也是为了表达宗教气氛的需求...不胜一一枚举。
在中国,无论是敦煌石窟还是西藏唐卡都是为信仰这个展览而诞生的。宗萨仁波切解释他为什么要拍电影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就是古代的唐卡”,这是不同时代表达手法和方式在变化,同样都是在讲故事。
我的老师解释古代那些大师的时候对我说--魏晋那些雕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雕刻者本身的境界不同,他们是用生命和对信仰的理解在创作的;而之后明清很多雕刻者就只是工匠在机械性地雕刻--这也许就是真正“艺术品”的界定,是否带着灵魂的气息。
沿着历史的脉络我们看到,是“展览”本身推动了艺术的发展。而“艺术家”、“艺术品”的高下来自于创作者境界(甚至不只是技术)的殊胜。
如果我们再往前走一点,音乐舞蹈绘画雕塑等等来自于先民的“萨满信仰”--萨满带着部落族人在篝火边与神明与万物的对话,他们用乐器Chanting(唱诵)舞蹈进入一段意识转化之旅,最初的乐器都是法器,艺术在这个时候悄然诞生,伴随人类文明成长始终。
如果我们把教堂寺庙比喻成一个展览,那么这种萨满仪式就是一个表演艺术的现场,两者的核心是一致的:就是仪式感的建立,建立一种精神性的场域来塑造敬畏与尊重,以及,在此其中让观众完成意识的转化。
这些,同样也是今天,一个展览的核心。
Marina Abramović在纪录片《Space in between》里说她一直在寻找“Performance(行为艺术)”与“宗教仪式(Ritual)"的共通之处,最后她找到了那个点:Transformation 转化。
同样,无论是展览是音乐舞蹈戏剧等表演艺术的现场所构建的“仪式感”的功能也是意识“Transformation 转化”的过程:我们会觉得什么展览是好的,看了什么样的演出是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我们在结束观赏之后收获到灵感启发的,似乎有那么一些东西让我们在进场前后有一些不一样,开启了不同看待事物、世界的视角(Perspective),让我们发生微妙改变的东西--这就是意识的转化。
古代的萨满们在仪式中用音乐舞蹈等感官语言,以及神圣植物来带领人们进入到这种意识的转化之中,他们把这个过程叫做“Journey”或者“Trip"(指代一场旅途)。
那么同样的,我们可以把展览比喻成一场感官之旅——那些通过语言文字图像声光电新媒体等等各种手段让观众在此过程中情绪、能量以及意识发生哪怕微妙影响的一场Trip一场Journey。展览就是一场仪式。
而策展人就是那个设计、主持仪式的萨满,利用专业的对感官语言的把控能力、对场域构建呈现方式的实践能力,以及对观众情绪操控在微妙之处起承转合的引导能力去完成能量在艺术作品与人们之间转化的人。
让我们来看一看策展人Curator这个词语的拉丁词根“Cure"---治愈,它最初的意思其实是:照料人们灵魂的人。
我们从策展人的人类学起源来看,萨满是最早的策展人艺术家也是最早的医生。医术治愈我们的身体,而艺术治愈我们的灵魂。而在萨满身心灵合一的理论里,利用能量(中医称之为“气”)治愈身心本就是一体的。
所以我常常戏称,My job is tripping people.
不仅仅是宗教场所是一个展览,行为艺术表演现场是一个展览,一出戏剧一部电影的代入感、一本小说通过调动观众的想象力跟随着故事发展跌宕起伏情绪变化都是一个展览,我们购买艺术作品装饰房间也是一个展览--一个对来访者讲述主人的性格审美气质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的展览,其实我们的穿衣打扮配色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呈现,也是一个展览。
如果我们用更大的视野去看,“展览”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它是政治宣传、宗教布道、广告媒介、品牌营销、橱窗陈列、公关活动;是催眠洗脑的手段,是价值观输出,是风水布局,甚⾄一本书就是一个陈列在纸⾯面的展览——一切运⽤用多感官的语⾔言在不同维度赋予⼈们体验的集合体都是展览不同形式的呈现。
我常常戏称,希特勒也许是最成功的“策展人”,撇开政治正确单纯从美学角度来说,“纳粹美学”是成功的,他在做Propaganda的时候借鉴了一系列神学的表达手法,渲染力和煽动力极强,令整整一个国家的人陷入了洗脑式的疯狂。
甚至——不只一个人对我说,我的每一篇公号文章都是一个展览——有图有文字有配乐有的时候有视频来讲述一件事情,就像一个小型的展览。很多人说看了文章之后有触动有启发甚至看哭了--在策展思维的帮助之下,我成功地让读者感受到了能量。甚至我每次做DJ时候的那个set也是用策展思维来做的,如何用电子音乐去操控情绪,来给听众讲一个抽象的故事,在感官的旅程中输出一个Message。
一个好的写作者并不是着力于雕琢词句的精致,而是擅长于对于气氛的营造——等同于一个展览的场域构建,所以好的文章好的艺术作品具有的东西叫做“感染力”。
当代艺术是观念的艺术,从这个角度上说,当代艺术创作就是基于一种“策展思维”的艺术创作,是由观点(核心理念),表达方式(感官语言呈现)构成的。
特别到了当代艺术这里,很多诸如装置这些的艺术作品的概念和框架是由艺术家设计的,局部内容是利用现成品、委托工人、工厂制作的——其实一件艺术作品本身就是一个展览。当代艺术本身越来越像是一种“策展”的艺术,而艺术家的工作越来越像个策展人。
策展人是个什么职业
到了这里,我们对“策展人”的工作大致有了一个概念。
一个展览的实现包含了落地资源(场地空间和财务资源等等、社会资源等等)和展览的内容。严格说来,策展人的工作是解决后者即展览的内容的。如果把一个展览比喻成一部电影的制作,那么前者作为资源的整合方那个搭台唱戏的人是电影的制片人,而策展人是一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是一个学术性和技术性兼备的工作。而艺术家们是一部电影的演员,大牌艺术家就像是明星,是走到幕前的人。
很多时候国内的标榜自己是“策展人”其实称为“筹展人”更为合适,他们更像是整合协调资源的制作人,他们策划的是一个展览的发生,而真正策展人的工作是策划具体展览内容。
艺术管理是Project manage项目管理,只不过项目内容是艺术,策展人就像是产品经理。而一个展览作为一个产品,有着自己的功能、市场定位、研发目的等等。根据这些角色目的和定位不同,展览也有着不一样的分类,同时策展人的工作也有不同。
有面向公众偏向于教育型的艺术展(大多来自于公立艺术机构美术馆);有偏向于研究学术性质的展览(比如学院派展览,是艺术家简历的重要资本);有私人美术馆盈利性质的展览;有小型画廊的艺术家群展、个展;有收藏家的作品公开展以及名艺术家的回顾展;有国际大型的当代艺术双年展、三年展以及文献展;也有商业地产(比如Shopping Mall)以及旅游地产为了吸引人流所需求内容的商业艺术展;现在也有很多商业与艺术的交叉项目--利用艺术来提升逼格的类似公关PR活动。
不同的展览有不同的做法,目的是积累学术资本,是教育公众,是卖作品,是吸引人流,是卖门票和衍生品,是卖房产,是提升品位和逼格,是为推艺术家而造势,是公益,是为幕后的人增加政绩,是画廊为了刷存在感,是为了社交人脉, 还是基金会财团支持的真正为了推动艺术发展对时代发出的提问以及实验性的探索...
论据向来都是为论点服务的,“为什么要做这个展览”是一个展览第一需要明确的内容。就像是一个项目的Mission, Vision, Value。第二步是根据这些来定位展览的受众“展览做给谁看的?”--艺术、艺术市场以及艺术行业是不同的概念,一个展览是面向大众还是艺术圈内群体,还是艺术收藏家,或者是服务特定群体?此后的工作,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来展开的。
明确了“为什么要做展览”以及“展览做给谁看”,然后就是展览具体内容。策展人是那个Story Teller讲故事的人。
展览的内容分为展览的概念设计、理论与学术支持(What to say),以及具体操作层面上的框架设计、艺术作品选择以及展陈设计(How to say)等等。
著名策展人侯瀚如认为,策展人必须首先是研究者和批评家。而今天大多数的策展人工作偏重于前者,也就是展览的学术高度。所以很多策展人出身艺术史论研究以及艺术批评,这部分工作就像是一个宗教里撰写纲领和圣经的人。艺术有着超前于时代的思考,一个展览所需要传递出去的这个Message到底是什么?它提出了怎样的问题?邀请观众参与,引导他们思考的方向是什么?
即使是商业性质的展览,策展人也需要用学术理论和组织概念巧妙地去说这个故事,去拔高和提升“品牌高度”,这有点像是做广告做PR的Branding,是品牌故事的撰写者。
策展人是一个展览的精神领袖,是学术支持者,是信息串联者。
解决完了这个展览说什么,接下来继续解决怎么去说。大型展览有着各司其职的策展团队来——落实How to say的这个问题,在中小型展览里策展人各种十项全能,所以说策展不仅仅是学术并且是技术性的工作。
就像编剧,确定了要讲一个什么故事,接下来就到了如何设计情结,故事主线,情绪冲突,人物关系,在什么时候抛出第一个故事高潮...等等。
在一个展览的设计里,包括了展览的框架设计,分几个篇章段落来讲这个故事;用什么样的媒介手段来呈现;根据不同场地的性质来设计动线、空间结构;就像Casting那样选择符合展览气质的艺术家以及作品,以及对接沟通服务艺术家(这是一个极其耗费精力的工作);展陈设计具体到每一个作品的陈列摆放以及每一部分的文案介绍,引导指示图标设计、展览海报设计、衍生品、展刊设计;配套活动以及education program的设计:包括了开幕酒会、艺术家对谈Talk,workshop等等,还有涉及到成本控制,搭建材料、供应商的选择,志愿者引导人员的培训,门票定价,Marketing营销方向的定位,根据市场设计话题性,媒体邀请,新闻通稿撰写...策展人并不需要每一件事情亲力亲为,就像灯光摄像都有专人具体操作,但却是需要面面具到成为那个把控整体全局的人。
而在之后的现场布展过程中,又会有无数意料不到的突发状况发生,需要策展人有随机应变灵活应对及时调整的能力,以及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与协调沟通能力。
而这里面每一项都大有文章,刚才讲到当代艺术家像是策展人,而策展本身也成为了一门艺术。在将近十年前的威尼斯双年展上,我就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这是策展人的双年展, 它的主角不再是艺术家,而是策展人。
策展,是一门关于Presentation呈现的艺术。Curator is presentation artist. 策展人的工作是对艺术作品在呈现方式上的二次创作者,他是空间装置艺术家,是场景体验设计师,是感官之旅的引导者,是当代的萨满是催眠师,是风水师是室内设计师。它讲述的,是一门关于“控制力”的艺术。
策展——呈现的艺术
而在此艺术家的角色也变得暧昧起来。展览如果以场地性质来区分,可以大致分为两类:画廊和咖啡馆小型空间以卖作品为首要目的的架上展览(比如绘画、摄影、小型雕塑等);以及在美术馆博物馆以及大型空间的展览,它更像是为“讲故事”输出核心理念而服务的。
这两类展览因为功能性完全不同,服务的对象也不一样,作品的性质也不一样。前者是为艺术家服务的,策展人所做的工作并不多;而后者策展人是绝对的主导。
我通常的比喻是,前者的小型架上作品就像是衣服的日常款,大家可以买回家日常穿;而后者因为主体是展览本身,所以大型空间内出彩的是大体量的装置、雕塑以及影像等等,就像是时装品牌的“走秀款”--更多的是概念,极少能够被收藏家买回家。
在后者的语境下,艺术家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展览产品”的“内容供应商”,为了论点服务的感官语言工具的制作方。因为大体量的作品很少是艺术家事先创作完成的现成作品,收到场地和经费的限制,更多是一个构想动机和方案或者是雕塑小样。而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展览的需要而被委托的commission创作——先有展览,策展人根据其核心概念去设计呈现内容,发出open call征集以及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挑选适合的艺术家以及作品。论据都是为论点服务的,因此选择的标准不一定是作品的好坏,而是是否适合这个展览。
有一些情况下策展人首先设计了框架和艺术家沟通,艺术家在这个框架之内进行发挥和创作--在当代艺术观念为先的概念里,有的时候你很难去定义这个作品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到底是谁。
还有很多情况下,一个展览是对艺术家本身作品在呈现方式上的二次创作,策展人的工作就像是Stage艺术作品,橱窗里摆放的衣服是经过精心布置的,就像淘宝都会找摄影师模特拍大片--这跟把衣服随便摆放在地板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造成了全然不同的购买欲望。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个展也需要策展人--无论是现场呈现效果还是从讲故事理论高度branding的营销技巧上。
一个比较容易理解的比喻是,策展人是厨子,艺术家的作品就像是食材,策展人利用这些食材烹饪摆盘做出一顿大餐盛宴,但是有的时候看起来已经不仅仅是食材原本的样子了。就像DJ,他并不需要是音乐制作人自己写曲子,但是他挑选音乐人的各种Track,拼接在一起,给予了听众一种情绪体验上的旅程。
在人工智能时代,艺术家的创作过程有可能将被AI取代,然而不可被取代的是艺术本身。这也将是一次对于艺术的解放契机——也就是说我们不用去种菜了。如果说“当代艺术”的发展已经让艺术家有着策展人性质趋势,那么在人工智能时代,策展就是的艺术本身,艺术家就是策展人。
举一个例子来解释厨子做菜这件事情。有一件现代舞的影像作品,我在几个城市不同空间巡展的时候,我分别对这个作品用了完全不同方式的呈现:有用全息投影悬挂在空中的,看起来就像是舞者在浮空舞蹈;有在独立搭建的空间里投影,并且利用了UV灯管和荧光几何图案布置房间的氛围;有在美术馆中庭设计成露天电影院,并且影像透过层层纱幔制造出影影绰绰的效果,开幕式当天艺术家和其它舞者穿梭于其中现场表演现代舞;还有在巨大的工业厂房中间布置出一块沙滩,把这段影像投影在其中一个天幕帐篷上,观众坐在其中仰望作品的。
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空间里,即使是同一个展览同一批作品,因为呈现方式和设计的不一样,也会看起来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展览。
在不同的城市与空间做展览,需要因地制宜,不是机械性的复制。地理位置、文化习俗、人群受众、交通环境、空间功能性与气质、甚至是否停车方便都是一个展览设计需要考虑的因素,这些细节都会影响观众的体验感。
因为“展览”作为一个呈现载体与“艺术”是相辅相成的。它不仅仅是艺术品的Presentation,更大程度上是把⼀系列感官语⾔言作品聚合在⼀起,听觉、嗅觉、触觉、视觉,甚至是味觉以及知觉,用通感联觉(synesthesia)的方式互相交织渗透,去输出⼀种哲学、信仰、价值观以及理念。
展览本⾝是⼀个空间装置,⼀个沉浸式(Immersive)的感官场景体验。
所以我说策展人是空间装置艺术家,是沉浸式场景体验设计师。
展览发生在空间里,每一个空间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能量场域,而每个作品也都有自己的能量场,而观众也有能量场。如何让“空间”、“作品”与“观众”的能量场互相交融,产生化学反应与连结(connection)就是策展,它讲述的是三者之间的能量流动关系。
一件作品如何浑然天成地摆放在空间之中,与此互相呼应产生关系,这就是一个装置;而观众在这个空间里驻留、感受,对话,交换能量,这就是一个现场。
空间、作品与观众,甚至包括时间都是展览的一部分。从当代艺术的视角来看,展览不是静态的,我们说到策展人的角色是一个Story teller讲故事的人,那么展览就是一个叙事空间,充满了Story Telling的剧情感。整个展览的过程发生是一件艺术作品;而观众人群的参与交互(Interaction)本身是一件行为艺术作品。
而更近一步,通过一个展览的发生,引导人们在此其中产生的情感交互和意识转化的过程,才是一个展览的真正价值所在。
我们刚才说到——展览的核心是仪式感的建立,建立一种精神性的场域来塑造敬畏与尊重,以及,在此其中让观众完成意识的转化。
那么在不同的空间之中去建立这种精神性仪式感的场域就成为了策展人真正的工作,策展人所策划的,不是一个停滞静态的展览,而是一个牵引出情绪能量流动的感官之旅,一场journey,他所真正设计并且给予观众的,是一种的独特体验, experience。
就像萨满,他们带领人们进入的是一种有别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另外一个维度的感官体验。
我们说到展览是一场仪式,而“仪式感”是精髓。仪式感带来了“敬畏”,“尊重”以及“注意力”,迫使观众在一个特定环境下静下心来处于“临在”状态,用心调动所有感受力去面对眼前的作品,从而与之产生连结关系。
同样一件作品,印刷在A4大小的书本上和用独立整一面墙以巨幅呈现带给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可能我们草草一眼略过,而后者也许我们会深受震撼。即使我们觉得这件作品不知道好在哪里,可是我们受到这种郑重其事的仪式感所蛊惑--我们所受到震撼的其实不仅仅只关乎于作品本身,而是这个能量场域。一种庄重、肃穆令人静下心来的氛围,它帮助我们进入一种冥想式(Meditative)的环境,从而打开日渐麻木的感官触角,进入“当下”,与自己连结--没错,当我们用这种欣赏方式去看待任何一件事物的时候,都会发现他们独特的美--这种方式就是南传佛教Vipssana所说的“观”--在这个时刻,我只能看到我所看到的,只能听到我所听到的,没有被过去的烦恼对未来的担忧所缠绕,我只在当下。巨大的美能在瞬间让时间静止,令人忘记呼吸,全然沉浸于其中,感受到能量进入心轮,这就是西班牙语“Duende"这个词语的意思--一种存在于艺术之中的神秘力量。
古话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当你专注凝视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发现它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神性的意义。为什么“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因为我们与自己的感官失联,屏蔽了进入宇宙的那扇door of perception知觉之门。我们被日常琐事所占据,中国造字的这个“忙”字,说的是“心”的“离去”。心不在焉,因此我们无法接近自己。
其实对于“仪式感”的需求遍布于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风水布局,比如室内设计,且不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到一张照片的装裱,都靠这种“仪式感”的建立赋予了人们不一样的观看方式。市场营销学说的是一种“注意力经济”,比如我们在奢侈品上的“溢出价值”就是对于这种“仪式感”的消费。策展思维与之一切都是相通的。
策展这一门关于“注意力”以及“呈现方式”的艺术打开了看待事物不一样的Perspective,帮助和引导人们以全新的视角去欣赏去感知。其实事物本身并没有差别,可是当我们用不一样的Perspective去看待的时候,就会产生全然不同的感受体验。It's all about perspective.
就像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充满能量的时候,能够看到事物积极面,觉得一切充满了希望,而能量低落的时候,总是容易打开事物消极的一面,进入Bad trip,觉得一切糟透了。其实事情的本质不变,只是我们打开其的视角不一样。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过一些不同感官维度的体验的时候写到“并不存在一个高维空间,一切都在此时此地NoWhere is NowHere"---所有维度都是叠加在一起的,我们所谓进入了“更高维度”,只是用一种“高维”的视角Perspective来看待此时此地的存在,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体验。
People will forget what do you do, forget what do you say, but never forget how you make them feel.人们会忘记你所作的,忘记你所说的,却无法忘记你如何让他们感受到的。
策展人设计的,是一段打开不一样视角的体验之旅。艺术的受众是人,而感受的主体也是人。这是我的“以人为本”的策展思维:空间的设计与作品的选择与陈列是围绕着策展理念这一核⼼而服务的,那么“人”--观众作为展览的受众就是最关键也是最需要去理解和分析的问题。
有很多展览,说教式的策展前言,又或者是引经据典令人看得不知所云产生强烈的抵触心理,这是因为策展人并没有把“人--观众”当作根本问题来解决,也不理解艺术感官语言的重点是“Make people feel让人自己去感受"。他们放弃不了自己的ego在刷自我存在感,为了Impress people,为了彰显自己多么有学问多么有思考深度,时刻不忘记站在某个高度说教,把展览当作是个人表演的舞台,而忘记了作为艺术从业人员的使命。结果就是适得其反,并且暴露了自身的匮乏和不自信。
高明的策展人懂得讲故事,把深刻的东西讲得深入浅出,就像《圣经》和佛经里说的那些说给所有人听的寓言故事那样,而不是让观众与作品产生不可逾越的理解鸿沟--如果无法让人感受到你所想传递的信息,那么这个展览就是失败的。
因为艺术是为所有人而存在的,艺术最大的功能就是连结彼此。
“以人为本”,所以策展这门艺术最后研究的就是人。有了这个前提,那么如何去设计动线,如何去选择展品,如何去渲染气氛,如何去选择呈现方式...一切都变得有逻辑可循了--那就是如何去刺激情绪和操控观众的心理节奏,如何去设置这个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讲述的“刺点”。
我们再来梳理一下策展的思路:
“展览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展览”
“这个展览做给谁看?”
“展览是如何在⼀个叙事空间⾥去影响观众的心理”
“展览是通过哪些手段形成与观众的情感交互”
“展览如何成为⼀个表达媒介去承载和传递信息”
说到这里,我们从艺术的框架里跳出来,再来看展览本身--展览是一个利用多感官手段互相渗透去传递信息的表达媒介。在商业社会,它正在越来越多地成为一种传播手段,成为一种新媒体,有着潜移默化植入性广告的功能。
我们越来越多地愿意为体验而消费,而并非再是物质实体。而我们的消费模式也从理性消费进入了感性消费模式,展览作为一个用感官语言为主体的场景体验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和营销效果。沉浸式的场景体验将逐渐取代单纯的美学陈列,成为营销学上讲故事的主要手段。
这就是策展思维在一个更为广泛的语境里的应用,它在我们商业社会无处不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
我潦草地罗列了一下“以人为本”的策展思维所需要解决的问题:
#明确展览诉求,如何去精准对定位观众。
#以Branding的思路设计概念--“说什么”与“怎么说”
#作为⼀一个Story teller去把握和控制⼈人们的⼼理节奏,潜移默化地去叙事和输出观念
@ 动线设计与情绪节奏的把握
@ 空间设计& 场域构建
@ 作品选择与陈列的序列
@⼼理暗示与情绪交互
@体验感的优化设计
@信息点与刺点--情绪刺激
# 如何在传递中减少信息损耗
#如何在不同社会的语境中设置展览的呈现
#如何理解人性以及对社会不同群体的行为的把握
#如何利用科技与多媒体⼿手段去表达
#如何巧妙设置传播点
#如何根据不同情况灵活去调整展览的设计
这张图叫做 #论一个策展人的自我修养
以上部分内容来自我在上海交大与美国南加州大学合办的创意产业学院的论坛上所做的一个讲座“感知与质感——以人为本的策展思维”。
我在博洛尼亚大学的毕业论文研究方向是“Digitial performance",我一直以为策展的未来趋势在于现场演出(新媒体,装置,audiovisual arts等等声光电digital performance)。
因为它更接近于策展的人类学起源萨满“仪式”本身,而一场演出的时长也更容易更有张力去传递有效信息,建立Intensive的能量场域。而电子艺术这种表达形式紧紧时代的脉搏,“通感联觉”手段的运用,以及它与意识科学的息息相关,它与时间的关系微妙,仅仅关于“当下”。“带着策展思维的数字新媒体演出现场”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需的,也是正在降临的这场人类意识革命所无可回避的。
正如Joseph Beuys所说的“解决人类是艺术的目标,对于我而言,艺术是关于自由的科学”。
从去年开始我已经以Mao livehouse为根据地开始了一系列策展实验,实践着我基于脑神经科学以及人类学的艺术治愈理论的田野工作。这一块展开了写,大概又是几万字+了,就此打住。
最后我还是想说再次表达一下我对于艺术的初心:Why we're doing arts? not for power, fame and money, we're trying to delight people's shining arts.
我们为什么做艺术?不是为了权力,名望以及金钱,而是为了点亮人们闪亮的眼睛。
关于作者
郑轶,摄影师,策展人。嬉皮风格的旅行者.从事影像创作(摄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写作。曾游学欧洲多年,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艺术管理专业,曾在奥地利维也纳从事Audiovisual arts.
热衷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跨文化跨学科研究,致力于研究基于人类学萨满文化与认知神经科学的艺术治愈理论的研究。在各种大学里把理工科文科艺术科以及经济管理都学了一遍,是个书呆子气十足的技术宅,立志当一个呆萌的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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