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月2日重映的《星际穿越》,到今天(8月28日)重映的《盗梦空间》,再到9月4日将会上映的《信条》,近期的影院中,科幻电影的浓度较高。提起科幻电影,有这样一些经久不衰的设定:“疯狂科学家”——投射出人们对智力的怀疑,“非人化”主题——引发道德伦理思考、“未来乌托邦”——人类技术发展与个人意志间的矛盾对立。
苏珊·桑塔格在《对灾难的想象》中指出,科幻电影实际上并不关乎科幻,而是关乎灾难,它是在毁灭的创造中发现的独特的美。正是这种毁灭的美,这种全人类范围内的危机呈现,使它们极易牵扯出一种群体性的创伤,因此科幻电影在某种程度上,也不仅仅是灾难情境下对人类身体方面遭受威胁的叙写,它更能反映出人类心理上对探寻未来的极度焦虑以及隐藏在科技崇拜与科技狂热下的深层恐惧。
正如约翰·巴克斯特在《电影中的科幻小说》所说:“科幻电影这样的现象或许终会有一天被人们视为比其他艺术门类更完整地代表着产生它的这个年代的历史性烦恼。”科幻电影就像是一个主题重大的寓言,布满了那些常见的现代态度与社会状况。
典型的科幻电影具有一种像西部影片一样老套的形式,而其内容,在眼光老练的人看来,是由那些如同酒馆斗殴、来自东部的金发碧眼的教师以及空荡荡的主街上的手枪决斗一样陈旧的因素构成。
标准的故事情节一般经历五个阶段:
(1)
某物之来临(如魔鬼的出现,外来飞船的降落,等等)。通常,这是由某个单独的人、一个正在作实地考察旅行的年轻科学家首先看见或察觉到的。但一段时间里,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无论是他的邻居们,还是他的同事们。主人公是单身汉,但有一个女朋友,她对他的发现虽表同情,却也怀疑其真实性。
(2)
许多目睹此物造成的巨大破坏的目击者证实了主人公的报告(如果入侵者是来自其他星球的生物,那么,与他们谈判、使他们和平地离开地球的尝试将徒劳无功)。地方上的警察被叫来收拾局面,料理被杀害的人。
(3)
在该国的首都,科学家与军方举行联合会议,主人公站在图表、地图或黑板前做陈述。宣布国家处于紧急状态。接连收到有关更严重破坏的报告。其他国家的领导人乘坐黑色豪华小轿车接踵而来。在地球处于生死存亡的考虑下,国家之间的紧张冲突被搁置起来。这一场面通常包含快速的蒙太奇镜头,例如各种语言的新闻广播,在联合国召开的一次会议,以及军方与科学家举行的更多的会议。摧毁来犯者的计划被制订出来。
(4)
来犯者制造了更多的残暴行为。在某个时候,主人公的女朋友也处在了严重的危险中。国际力量进行了大规模反击,火箭、射线以及其他先进武器接连精彩亮相,可全都无济于事。军事人员伤亡巨大,通常是由火海造成的。数座城市被毁或居民被疏散。这里肯定会显示一个人群惊惶失措的场面,他们蜂拥在某条高速公路上或某座大桥上,大批警察在现场指挥疏通,如果是日本片,则这些警察的手上肯定戴着雪白的手套,神情异常冷静,用英语配音朝人群大声喊道:“往前走!不必惊慌!”
(5)
进一步召开会议,其议题是:“肯定存在某种东西,他们无法抵御。”整个过程中,主人公都一直在实验室里,为寻找到这个东西而工作。全部希望所系的最终策略被制订出来;终极武器——通常是一种能量巨大但尚未进行过实验的核装置——被架装就位。倒计数。魔鬼或入侵者终于被挫败了。人们互道祝贺,而主人公则和他的女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眼光坚定地扫视着天空。“但愿不再见到他们了。”
在电影中,人们靠画面和声音,而不是靠不得不通过想象力进行转换的文字,来参与到经历他自身的死亡以及城市的毁灭、人类自身的消亡的幻觉中。科幻电影不是关于科学的,而是关于灾难的,此乃艺术最古老的主题之一。在科幻电影中,灾难很少表现为集中于某处;它常常是蔓延各处的。它是一个数量问题,是一个捉摸不定的问题。
因此,科幻电影关切的是毁灭的美学,是在毁灭的创造和混乱的制造中发现的独特的美。一部出色的科幻电影的精髓正在于毁灭的意象中。因而,这也是那些平庸的电影的不足之处——在这些影片中,魔鬼突然出现在某个看上去乏味的小城镇里,或航天器突然在这个小城镇里着陆(好莱坞为一部科幻电影做的预算,总要标明这样的小城镇应选在亚里桑那州或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里。在一九五一年拍摄的《天外来客》中,那个粗制滥造、狭小局促的场景被假想为北极附近的某个露营地)。
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拍摄了一些出色的黑白科幻影片。但通常为彩色科幻电影提供的更充足一些的预算,则允许更大的拍摄空间,可以在数个现代环境中来来回回拍摄。其中有人口众多的城市。有豪华但不无禁欲色彩的太空飞船——要么是入侵者的飞船,要么是我们自己的飞船——的内景,里面一应俱全,既有流线型的镀铬的固定装置,又有各种仪表盘和机器,其复杂程度从它们闪闪发亮的大量彩色光钮和它们发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中可略见一斑。有摆满各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匣子和科学仪器的实验室。有一个看上去稍嫌老气的会议室,科学家们在那里向军方出示各种图表,以说明事态的严重性。这些标准的地点或背景,全都要经历两个步骤——先是完好无损,然后遭到毁灭。如果我们走运的话,还能看到这样的全景画面:正在融化的坦克,四处横飞的残肢断体,正在坍塌的墙壁,地面上恐怖的环形坑和裂缝,正在坠落的飞船,五颜六色的致命射线;再配以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声音,如惊叫,稀奇古怪的电子信号声,重型军事车辆驶过的隆隆声,模样简单的外星人及其在地球上的附庸发出的语调沉闷的声音。
科幻电影的某些能够带来满足的东西——例如,对城市的大规模灾难的描绘,——也见于其他类型的电影——没有什么比目睹豪华的场景倾塌败落更令人震撼的了。
老的科幻电影以及大多数连环画所描绘的灾难基本上是无辜的。它们提供的主要是那种最古老的传奇故事——即来自某个神秘家系的威力强大、刀枪不入的英雄代表善的一方来对抗恶的一方的故事——的新版本。近来的科幻电影则有一种明显的与老式影片形成强烈对比的恐怖气氛,并且这种恐怖气氛因视觉上更大程度的逼真性而愈加浓厚。现代的历史现实极大地扩大了人们对灾难的想象力,而科幻影片的主人公——也许是因降临在他们头上的那些灾难的性质——似乎不再是全然无辜的了。
▲ 2009年的电影《末日危途》即讲述了人类在遭遇大灾难摧残后迎来末日的故事。
这种大灾难幻象的诱惑力在于,它使人们从通常的义务中摆脱出来。描绘世界末日的那些影片——如《地球处于火海之日》(一九六二)——使出的最有效的招数,是展示这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纽约、伦敦或东京成了空城,全部居民悉遭毁灭。或者,如同《世界、凡人与魔鬼》(一九五七)中的情形,整部影片都沉醉在这样一个幻觉中:人们移居到一座已被遗弃的大城市里,重新开始一切。
这些影片提供的另一种能够带来满足的东西,是道德上极端的简单化——这就是说,是一个在道德上可接受下来的幻象,人们可以从中发泄残酷的或至少是不道德的情感。在这方面,科幻电影与恐怖电影部分地重合在一起。无可否认,我们在恐怖片中看到那些被排斥于人类范畴之外的畸形人时,会有某种快感。这种不同程度地与恐怖和厌恶所激起的兴奋之情交织在一起的对畸形人的优越感,有可能使人放弃自己的道德顾虑,享受着残酷性。同样的情形也见于科幻片中。在来自外太空的魔鬼形象中,畸形、丑陋和破坏性这些东西全都汇聚在了一起——它们为那种自以为正义在握的好战力量发泄自己提供了一个幻象靶子,为苦难和灾难的审美愉悦提供了一个幻象对象。
科幻电影是最纯粹的景观之一;这就是说,我们几乎不进入他人的感受。我们只不过是看客;我们看看而已。
但不同于恐怖片,在科幻片中,并没有多少恐怖的东西。悬念、使人震惊之物和出人意料之事大多被避免使用,为的是保证情节稳步地、不容变更地向前发展。科幻片要求观众以一种不带感情冲动色彩的、审美的眼光来看待毁灭和暴力——此乃一种技术性的眼光。在这些影片中,物体、物件和机器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伦理价值更多地体现于影片中的装饰品,而不是体现于人。物,而不是无助的人类,才是价值之所在,因为我们体会到它们才是力量的源泉,而不是人类。根据科幻电影的看法,没有人造物,人类将毫无防护。它们才代表不同的价值,它们才是威力无比的,它们是遭受毁灭之物,它们是挫败外来入侵者或重建被毁坏的环境的不可或缺的工具。
科幻电影有强烈的说教色彩。它通常给出的启示,是要以一种适当的、人道的方式使用科学,而不是以一种疯狂的、强迫症的方式来使用科学。这一见于科幻电影的启示,也同样见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那些经典恐怖电影,如《弗兰肯斯坦》、《僵尸》、《迷魂之岛》、《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
▲ 1931年的电影《弗兰肯斯坦》是“疯狂科学家”题材的典型,该片中的科学家想像上帝一样创造生命而做人体实验。
在恐怖影片中,我们看到一位疯狂的、有强迫症倾向的或走火入魔的科学家不听从他人的忠告,埋头从事于他的实验,制造出了一个魔鬼或一群魔鬼,自己最终也丧了命——这通常是在他认识到自己当初的愚蠢之后,他最终成功地毁灭了自己的创造物,但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科幻小说中与此对应的一个情节是,某个科学家,通常是某个科研小组的一个成员,变节叛逃到了外星入侵者一边,原因是“他们的”科学要比“我们的”科学先进。
科学家显然被归于智者之列,但在科幻电影中,他们总容易失去理智或贸然行事。在《征服空间》(一九五五)年,一支远征火星的国际远征队的科学家—指挥官突然对这种亵渎神灵的举动有了一种良心上的不安,在行程过半时他开始阅读《圣经》,不再留意自己的职责。指挥官的儿子是指挥官的下级军官,总是以“将军”来称呼自己的父亲,当他的父亲试图阻止飞船在火星上着陆时,他被迫杀死了他父亲。在该片中,对科学家的这种矛盾情感的两面都被表达出来。大体说来,要让这些影片以完全同情的态度看待一项科学事业的话,那这项科学事业必须证明自己是有实用价值的。科学,以不含糊的眼光看,意味着对危险的行之有效的应对。那种不考虑利益的智力好奇心只会以滑稽的形式出现,是一种使人脱离正常人类关系的疯狂症。然而,这种怀疑态度常常是针对科学家的,而不是针对科学家的工作的。创造性的科学家或许会成为他自己的发现的殉道者,例如在某起事故中,或者,他在研究中走得太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不那么富于想象力的人——简而言之,即技术员——就能够更好地、更安全地把握相同的发现。当代对智力的最根深蒂固的怀疑,在这些影片中,落在了科学家—知识分子头上。
▲ 1958年的电影《毁灭的发明》就表达了人们对科学家的怀疑与恐惧。该片讲述了一名被海盗劫持的科学家,想利用他的毁灭性发明(影射原子武器)来统治海洋和财富的海底冒险故事。
科学家是释放力量的人,如果不根据人类福祉来掌握这些力量的话,它们就会毁灭人类自身——这种启示,似乎再平常不过。最古老的科学家形象之一,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普洛斯彼罗,一个被迫从社会隐退到一个荒岛上的态度超然的学者,他只能部分地掌握好那种他尚未深入了解的魔法力量。科学家作为撒旦崇拜者的形象,也同样成了经典(例如《浮士德博士》、爱伦·坡和霍桑的那些小说故事)。科学是魔法,人们总是相信有乞灵于魔鬼的黑魔法,也有乞灵于天使的白魔法。但仅仅说当代的态度并非如此黑白分明,科学家既被看作是撒旦崇拜者,又被看作是拯救者,那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比例发生了改变,因为出现了新的语境,对科学家的崇拜和恐惧处在这种新的语境中。因为他的影响的范围不再局限于一人一地,他自己或他所属的共同体。这种影响是全球的,是宇宙的。
尤其是在日本电影中,但并不只见于日本电影,人们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由于核武器的使用和未来核战争的可能性,存在着一种群体的创伤感。大多数科幻电影是这种创伤感的见证,而且,在某种情形下,这些影片试图祛除这种创伤感。
在科幻影片中,有大量的如意妄想,其中一些令人感动,一些令人沮丧。人们一次次从中发现那种对“好战争”的渴望,它不提出道德问题,也不施加道德限制。科幻电影的意象将满足那些最有好战倾向的战争电影迷们,因为战争影片中大量能够引起满足感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进入了科幻电影。但与此同时,科幻电影的好战倾向被巧妙地导入了对和平的企盼,或至少是对和平共存的企盼。有的科学家总体上注意到了这一事实,即只有当地球遭受外星人入侵时,地球上彼此打来打去的那些国家才会逐渐认识到共同的险境,从而搁置自己之间的冲突。众多科幻电影的一个重要主题,正是这种联合国幻觉,一种各国联合起来进行战争的幻觉——一种足够大的灾难的到来,消除了国家间的一切不和,并促使各国最大程度地把地球资源集中起来。
科学——技术——被设想为伟大的联合者。因此,科幻电影也反映出一种乌托邦幻觉。在古典的乌托邦思维模式中——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斯威夫特的慧骃国,伏尔泰的黄金国——社会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共识。在这些社会里,理智取得了对情感的牢不可破的优势。因为所有的分歧或社会冲突在理智上都站不住脚,所以也就不可能出现。正如梅尔维尔的《泰皮》中所说:“他们想的都一样。”理智的全面统治意味着全面的共识。同样有趣的是,这些被描绘成理智占全面优势的社会,也被传统地描绘成实践一种禁欲的生活方式或物质上俭朴、经济上简单的生活方式的社会。但在科幻电影所展望的那种乌托邦世界共同体中,一切都屈从于、受制于科学共识,在这里要求什么物质生存方面的简单性,将是荒谬的。
不过,在表现于科幻电影中的那种道德简单化和国际联合的充满希望的幻象的旁边,潜伏着对当代生存状态的最深刻的焦虑。我并不是仅指原子弹这种非常现实的灾难——说它非常现实,是因为它曾经被使用过,而它现在的数量多得足够杀死地球上所有的人,杀死许多次,此外,这些新研制的炸弹很可能被使用。科幻电影在反映这种身体方面灾难的新的焦虑即全面破坏甚至毁灭的前景之外,还反映了对个体心理状态的极度焦虑。
这是因为,科幻电影也可被描绘成当代否定性的想象力关于非人性的一种大众神话。那些试图征服“我们”的他世界生物,是一个“它”,不是“他们”。来自其他星球的入侵者总是一副怪物模样。它们的动作要么单调机械,要么迟缓黏滞。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它们在外形上不像人,那么它们的一举一动肯定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如果它们在外形上像人——身着宇航服,等等——那么它们将服从最死板的军事纪律,绝对不会显示什么个人特征。如果它们成功了的话,那么,它们在地球上建立的统治,将是这种冷漠、非人、兵营式的统治。“不再有爱,不再有美,不再有痛苦。”《盗尸者的入侵》(一九五六)中的一位变节的地球人吹嘘道。《被罚入地狱的灵魂的孩子》(一九六〇)中那些一半地球人、一半外星人模样的孩子绝对情感冷漠,他们以群体的方式活动,了解彼此的想法,全是一些畸形的天才。他们是未来的一代,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出现的人。
正如在吸血鬼幻象中被吸血鬼擒获的人总会从吸血鬼恐怖的拥抱中逃脱一样,在科幻电影中人们总是起而反抗“征服”;他们想保住自己的人性。他们一旦做到了此番壮举,那他们就会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满意。他们的人类友爱没有被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的”杀戮欲(此乃性欲的隐喻夸张),如古老的吸血鬼幻象中的情形。真这样吗?不,他们只不过变得更能干了——是技术人的真正典范,情感泯灭,意志消失,无动于衷,屈从于任何指令(人性背后的隐秘,曾常表现为动物性的高涨)。
在科幻电影的一切常见的主题中,非人化的主题或许最有吸引力。因为,正如我已经指出的,它表达的不是一种黑白分明的状况,如老式的吸血鬼电影中的情形。科幻电影对非人化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它们悲叹非人化是恐怖之极的状态。另一方面,非人化的入侵者的某些经过变更和伪装的特征——诸如理智对于情感的支配、理想化的协同工作、科学的创造共识的活动、道德的明显的简单化——正是拯救者-科学家的特征。有趣的是,在这些影片中,当科学家被处理成反面形象时,常常是通过把某个单独的科学家描绘成一个成天呆在他的实验室里的人,他忽视了自己的未婚妻或娇妻爱子的存在,沉迷于他的大胆而又充满危险的实验中。而若科学家以某个团队的忠实成员的面目出现,并因此不那么有个性,那他就会被处理成颇受尊敬的形象。
在科幻电影中,绝对没有社会批评,甚至哪怕是最含蓄的那种社会批评都没有。例如,没有对造成无个性和非人化的那些社会状况的批评,并且科幻的幻象还把这些状况归之于某个外来的“它”的影响。此外,科学作为一种与社会利益和政治利益挂钩的社会活动的观念,也不被科幻电影理会。科学要么是冒险(不论其动机是为善,还是行恶),要么是对危险的一种技术应对。通常,当对科学的恐惧达于顶点时——当科学被构想成黑魔法而不是白魔法时——邪恶总会被归咎于某个单独的科学家的走入邪途的意志。在科幻电影里,白魔法与黑魔法之间的对立,被描绘成能够造福人类的技术与某个孤僻的知识分子的步入歧途的个人意志之间的对立。
因而,科幻电影可被看作是一个主题重大的寓言,其中充满了那些常见的现代态度。我一直谈到的那种非人化(“被征服”)主题是一个新的寓言,它反映了这么一种由来已久的警觉,即正常人总是面临着精神错乱和失去理智的危险。但它还不仅是一种反映人们的恒久的但大多处在无意识状态的那种精神是否健全的焦虑的当代流行意象,里面还有更多的东西。这个意象的大部分活力来自一种后来才补充进去的、具有历史色彩的焦虑,一种未被大多数人有意识地体验到的对现代城市生活的非人化状况的焦虑。
▲ 银翼杀手系列故事发生的背景即设定在人类与生化人共存的时代。
同样,仅注意到科幻寓言是人类恒久的死亡焦虑的那些新神话中的一个——这就是说,是适应和否定这种死亡焦虑的那些方式中的一种——还不够(天堂与地狱的神话以及鬼魂的神话,具有这种相同的功能)。因为,在它里面还存在一种使这种焦虑变得沉重的具体的历史转折。我指的是二十世纪中期的每一个人都遭受到的那种创伤,此时,人们已经明白,从现在一直到人类历史的终端,每个人都将不仅在个人死亡的威胁下度过他个人的一生,而且也将在一种心理上几乎不可承受的威胁——根本不发出任何警告就可能在任何时候降临的集体毁灭和灭绝——下度过他个人的一生。
从心理的角度看,对灾难的想象在历史的不同时期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从政治和道德的角度看,的确存在着差异。对大灾难的预感或许是断然从社会脱离开来的一个契机,正如十七世纪时成千上万的东欧犹太人一听到萨巴泰·泽维宣布弥赛亚已经到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时,就立刻丢开自己的家和生意,开始长途跋涉,前往巴勒斯坦。但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他们的末日来临的消息。据报,一九四五年,有消息说,希特勒决定在盟军到来之前将柏林的全部居民统统杀死,因为他们对于赢得这场战争派不上多大用场,但柏林的居民们获悉这一消息时,并没有太多的焦虑不安。唉,我们现在所持的态度更像是一九四五年柏林人的态度,而不是十七世纪东欧犹太人的态度;我们对灾难的反应也更与他们接近。我的意思是,科幻中的灾难意象主要是不适当反应的一个象征。我并不想因此就贬低这些影片。它们自身不过是大多数人对侵染他们意识的那种难以承受的恐怖做出的不适当反应的一个抽样,一个去除了复杂性的抽样。这些影片的兴味,除来自它们所具有的电影技巧方面丰富的魅力外,还来自浅薄、颇遭贬低的商业艺术与当代状况的最深刻困境的一种交汇。
我们这个时代,的确是一个极端的时代。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样令人畏惧但似乎彼此对立的两个目标的持续不断的威胁下:一是永无止境的平庸,一是不可思议的恐怖。正是通俗艺术大量提供的那种幻象,才使大多数人得以应付这两个孪生鬼怪。因为这种幻象能够起到的一个作用是,通过使我们遁入那些奇异、危险但最后一刻肯定会出现美满结局的情境,来使我们从不可承受之单调乏味中摆脱出来,并转移我们对恐惧——无论是真实的,还是预感的——的注意力。但这种幻象还能够起到另一个作用,那就是使我们心理上难以承受的东西正常化,并因此使我们适应它。一方面,幻象美化了世界。另一方面,幻象使世界中立化了。
科幻电影中的幻象起到了这双重作用。这些影片反映了对全世界的焦虑,并试图缓解这种焦虑。它们给人反复灌输一种对辐射、污染和毁灭这种至少我是大感不安和沮丧的过程保持一种无动于衷的奇怪态度。这些影片浅薄的一面表现为,以那些大体上熟悉的东西来塑造他者性、外来性的感觉。尤其是,大多数科幻电影中的对话充斥着极其平庸却常令人感动的陈词滥调,使这些影片出奇地、出乎意料地有趣。诸如“快来,我的浴缸里有一个魔鬼”、“我们必须为此做点什么”、“等一等,教授,有电话找您”、“但这太不可思议了”以及美国人老爱使用的常用语“我希望这管用”等片中语,在这栩栩如生、震耳欲聋的大屠杀语境中,的确是引人发笑的。不过这些影片也包含了某种痛苦的、极度严肃的东西。
有这么一种感觉,认为所有这些影片都与恶势力有某种共谋关系。如我所说过的,它们使它中立化了。或许,这不过是一切艺术都在使用的把观赏者吸引进与它所再现之物的共谋关系中的方法。但在这些影片中,我们不得不与某些(实际上)不可思议的东西共处。这里,“思考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不是以赫尔曼·卡恩的那种方式,将其作为预测的对象,而是作为幻想的对象——不论如何漫不经心,从道德的角度看,本身都成了一种或多或少成问题的行为。这些电影把有关身份认同、意志选择、力量、知识、幸福、社会共识、罪恶、责任等对我们当前的极端状况无济于事的那些陈词滥调全都永恒化了。但要祛除那些集体梦魇,不能靠展示它们在理智上和道德上的虚妄性。这种梦魇——以不同的形式表现于科幻电影中的那种梦魇——与我们的现实离得太近了。
本文节选自
书名:《反对阐释》
作者: (美)苏珊·桑塔格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
译者: 程巍
出版年: 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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