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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定谔︱泛论形而上学

2023-10-09 16:45:44.329 来源: 历史的冰与火 作者:薛定谔


当我们在知识的道路上迈进的时候,我们必须让哲学理念的无形之手从一片迷雾中伸出来引导我们,它像一支先遣队,深入到情况最不明朗的敌方境内布下前哨,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些前哨最容易遭到狙击。

——薛定谔 《我的世界观》



像康德那样把整个形而上学一扫而光,是比较容易的。轻轻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倒,而且并不需要强大的肺活量去鼓起一阵狂风,只要一股强大的勇气,就能推翻这个年代久远、受人敬重的纸牌搭成的大厦。 


但不要以为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把形而上学从人类知识的经验内容中排除出去了。事实上,如果我们真的排除了一切形而上学,那我们就很难对任何科学领域中哪怕是最明确规定的专业部分,作出什么明白阐述,我们会发现这样做要难得多,说实在话,也许完全不可能。举一个很粗浅的例子来说,形而上学包括不加可否地接受放在我们面前这样一本白纸上密密麻麻印上许多黑字的书中的超物质的——亦即超验的——意义。 


更深入一层说,试想人们第一次听到基尔霍夫和马赫把物理学的(也是一般科学的)任务,说成是“用最大的全面性和最经济的思想来描述事实”时,他们都会感到纳闷,感到这未免把问题说得太干巴巴、太空洞了。这种空洞感是我们克服不了的,尽管在理论上我们不得不加以肯定,甚至以热情的态度接受基尔霍夫和马赫的这种提法。但是事实上(让我们老老实实地检查一下自己),如果把这个提法看成我们的唯一目标,我们就无法在任何科学领域中推动研究工作前进。因为真正把形而上学排斥出去,等于使艺术和科学双双丧失灵魂,把它们变成毫无发展可能的枯骨。 


但思辨的形而上学确已被排斥出去了,康德对它的死刑的判决是推翻不了的。康德以后的哲学,或许直到现在,都显示给我们形而上学断气前的长期痛苦挣扎。 


作为一个科学家,我认为象我们这些生在康德之后的人,要能一方面在我们各个领域里逐步树立起一些障碍来限制形而上学对我们阐述真正事实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把形而上学作为普遍知识和特殊知识的必不可少的基础保存下来,这是个特别困难的任务。这个明显的矛盾就是问题之所在。我们可以形象地说,当我们在知识道路上前进的时候,我们必须让形而上学的无形的手从迷雾中伸出来指引我们,但同时又得保持警惕,以防形而上学温柔的诱惑把我们拉离大路而坠入深渊。也可用另一种形象的比较:在知识道路上前进的大军中,形而上学无疑是先锋队,它在我们不熟悉的敌境内布下一些前哨;我们不能没有这些前哨,但我们也知道这些前哨容易遭受狙击。再换一种形象来说,形而上学并不是知识大厦的一部分,而只是脚手架,但没有这些脚手架,房子就造不下去。我们甚至可以说,形而上学在其发展过程中,可以转变为“形而下学”亦即物理科学——但这当然不是就像在康德以前有可能出现的那种转变。也就是说、决不是把原来不确定的意见逐渐建立起来,而始终是通过哲学的观点的澄清和改变来实现的。 


我们怎样正确对待形而上学已经寿终正寝这一声明呢?当我们离开纯粹知识的领域而去考虑整个文化(包括伦理学问题在内)的时候,这对我们说来就是一个更加严重而且困难的问题。没有人比康德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的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写了一部《实践理性批判》来解决这个问题。 


近一百年,在一个方向上,西方世界取得很大的进展。这就是说,对时一空事件(物理学和化学)的内容已有了彻底的知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极广义的“机制”用来扩大人类意志(技术)的影响。谈到这里,我有必要公开声明一下,我并不认为自然科学和技术的进步(特别是后者)是欧洲这一时期具有最重大意义的事情。人们一般都欢喜自称我们这个时代为技术时代,但照我看来,在稍后一个时期人们将会按照它的最光辉和最阴暗的部分,分别称之为进化思想的时代和艺术衰落的时代。不过我只是顺便提一下,我现在要谈的是目前发挥最大作用的力量是什么。 


这种局部的“象皮病”意味着在西方精神生活中,或者不管我们称它做什么,文化和知识的许多方面都被忽略了,甚至比起以前来更加衰落了。这就好像是单一器官的巨大发展对别的器官的发展产生了直接的阻碍和危害似的。许多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受到教会的可耻奴役,但如今它已站起来了,意识到它的神圣权利和尊严使命,挟住仇恨和愤怒向它以往的迫害者猛烈攻击起来;而忘记掉教会虽有许多缺陷和溺职之处,但仍旧是我们最神圣遗产的唯一指定保护者。当年古印度智慧的火花,和被约旦河边传道的那位先师重新燃起的火焰,逐渐地、几乎不为人觉察地熄灭了,在古希腊重新升起的太阳——它的光线使我们的文明开花结果——现在也黯淡下来了。这一切人们几乎一点儿也不知道了。现在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信仰可言,没有什么导师可以遵循。他们不相信上帝或诸神;在他们看来,教会现在只是一个政党,道德只不过是繁重的清规戒律;它长期以来依为支柱的那些鬼怪已经不再信得过了,因此它本身也就失掉了任何根据。结果出现了一种返祖现象;西方人类有回到他们早期发展水平(事实上并没有真正超过那个水平)的危险;极端的放荡的利己主义已抬了头,咧着大嘴在笑,它凭着人类原始习惯获得的粗暴力量,正伸手去捞我们这条船上无人执掌的船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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