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黑桥,包括苗圃艺术区在内的剩余的几个艺术区正式宣布将在农历新年前后被彻底拆除,至此在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艺术区带着巨大的遗憾和惋惜与我们告别。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史也是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区拆迁史,而黑桥散了,也如当年“圆明园”散伙。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说: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土壤。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而我们则极少关注艺术区的生存状态,极少关注使艺术家持续成长的土壤,不关心土,如何产生花?没有稳定的艺术区,我们又该如何生产优质的艺术?
▲ 十二月份的黑桥艺术区;图片提供:高上校
文︱朱赫《Hi艺术》
拆 呐
9日早晨,苗圃艺术区(又称二道八号院)的艺术家们在微信群里收到房东信息,说二道八号院即将被拆除,建议大家在春节前,也就是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务必搬离。后续的几天中,黑桥村内其他艺术区的艺术家也纷纷接到通知,称尽快搬离配合拆迁。配合拆迁信息随之而来的是,几个艺术区内很快就出现了丈量房屋面积的工人身影。拆迁之后的黑桥土地将大部分归还铁路部门,剩余部分交由地方政府。
即使关于黑桥村的拆迁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并知道不可阻挡,但很多人依然希望可以在这里尽可能的多留下一段时间。但九号早晨,明确的拆迁信息让所有人都从梦中惊醒。
艺术家贺勋说:“今天懵逼中,一万匹野马在跑。对拆迁毫无准备,周围的人全部都在懵逼和炸锅。”贺勋是二道八的老住户,他与妻子和孩子一起都住在二道八号院。他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一直住在黑桥,80后艺术家不少也有些已经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们有时候可以凑到一起玩。第二天见到他本人的时候,他坐在板凳上显得很焦虑,不停的看手机查阅租住工作室的信息。在网上和朋友圈里贺勋找了几家工作室,看了图片,有些是仓库,朋友劝他不要贸然租下来,原因是仓库没有厕所,采光也不能保证,也不会像现有的工作室一样是Loft结构,重新装修意味着很大的开支。二道八的朋友们也建议他先在京旺家园附近找间民宅安顿一家老小,再考虑搬迁工作室的事情,尤其是年关将近,采暖装修很多事情都是未知的,搬迁对妻子、孩子来说都造成了莫大的负担。关于拆迁的话题,想邀请他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想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黑桥散了就像圆明园散了。”
和贺勋在同一个院子的艺术家伍伟,因为今年秋天的个展让更多人记住了他的作品,面突如其来的拆迁信息,他发微信说:“最具戏剧色彩的是,黑桥的三年不拆和最后通牒之间仅隔数十天,或许剧情不是这么反转的话大家会更适应一些。”第二天伍伟告诉我,他开车转了几十公里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室,“比黑桥远十几公里,原本在黑桥房租三万一年,新工作室的房租需要八万块,临近的艺术区现在都开始纷纷涨价。其他还没有开始找新工作室的艺术家,我很为他们担心,这么多的艺术家都要出来找工作室,那可能之后不但租金会上涨,好的工作室可能会供不应求。”
艺术家李鑫宇,2011年央美毕业来到黑桥,当时是他的同门师兄介绍他来到这里,并帮他安置下来。“当时的房租是五毛、六毛,一年房租才三万五,这几年才涨了一万块钱。”对他而言,黑桥最大的便利和学校、望京、798都非常近,买材料做雕塑翻模都非常方便。在黑桥这几年除了做雕塑之外,他还开了一家面馆,并养了三条大狗。“对于拆迁大家都明白这是迟早的事,但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所有人慌乱。我听到很多人在聊这个话题,但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拆之前能再做一些作品,做一点是一点。等找到工作室还要整理、收拾,两三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等完全适应好进入创作也可能要三五个月,甚至半年时间。时间太宝贵了。”
在黑桥的各个微信群里传递出的信息,从最初的震惊转变成茫然与哀伤,找到新工作室渐渐成为了群内艺术家聊的唯一话题,“非常感伤,建一个家一个工作室太不容易了,所拆就拆到哪里都不安全”,“我觉得崔各庄乡也不稳定,黑桥、索家村、费家村都是属于崔各庄乡的,都是要拆啊。”“某某艺术区不错,就是太小了,容纳不了太多人。”这些微信群大都是因为艺术家们生活在同一个艺术区而组建,而未来可能也终将变为承载艺术家青春记忆的容器。
黑 桥 黑 桥
艺术家们选择黑桥的原因很简单:低廉的价格,与798、草场地合适的距离以及浓厚的艺术氛围。艺术家闫珩08年来到北京,在后沙峪住过几年之后搬进了黑桥的光华艺术区,对他而言艺术区更像是一个“乌托邦”。“在之前的工作室,我很少外出走动,当时住在六楼,最长一次我曾经一个多月没有走出过房门。来到黑桥之后,这里有很多同龄的艺术家,大家经常会互相交流,也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每天吃完饭我都会去周围工作室转转,这是我休息和与人交流的时间,在光华艺术区的朋友都很热情,去到他们工作室里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随意,这里就像是一个乌托邦。”
在黑桥艺术区租一间70平米的房间,月租金是2000元左右,电费为一元钱一度电。周围超市、菜市场一应俱全,保证了这里低廉的生活成本。而周边的艺术区租金均高于黑桥,距离798更远的艺术区也是如此。因此黑桥成了绝大多数青年艺术家的首选,也有一些艺术圈的老炮也驻扎于此。
以798为圆心附近还有多个艺术区,而黑桥是这个范围内价格最便宜的。这里本村人口不到1000,而在黑桥艺术区鼎盛时期,在此工作的艺术家人数曾远超这个数字,在最后一轮拆迁宣布的同时,这里仍然有近千名艺术家及艺术家家属。而除了村民和艺术家之外,这里还居住有数万来京务工的流动人口。
而像黑桥这样艺术家和村民、进城农民工互相独立生活的村子,在北京也不少见。即使互相独立,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村落也难免不发生矛盾,而在这些矛盾中,艺术家通常的身份是弱势群体。被今年的4月30号,黑桥艺术村C区由于某电动车库房起火,导致旁边四位艺术家的房屋烧毁,强拆、乱收费、火灾、人祸等各种问题始终困扰着在这里居住的艺术家们。
这里原本是垃圾厂,而现在黑桥仍然没有摆脱这种印象,尤其是夏天,进入黑桥便可以闻到刺鼻的臭气。垃圾和臭水被裸露的放置于村中的道路旁,散发着浓烈的气味。等垃圾的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便被人工焚烧,黑色的烟直冲天际和雾霾混在一起。因为不能集体供暖,冬天的时候黑桥的村民和艺术家工作室都烧煤取暖,几天不打扫,屋子里便积了一层厚厚的煤灰。
从 黑 桥 往 何 处
但这种环境在闫珩看来,并无无所谓,艺术家们习惯了在这里的艰苦生活,并怡然自乐:“正是因为脏乱才能够有这么多违建提供给艺术家使用,如今城市化进程到这里了环境会被改良这里也就不属于艺术家了。我们的当代艺术会在黑桥产生就颇具荒谬,每每雾霾弥漫可视在二十米的时候身心就颇具超体验,这是寂静岭。 ”艺术家高上校,在黑桥生活期间,他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结婚,工作室也是他的婚房,黑桥见证了他的情感,”黑桥的‘脏乱差’常常被我们挂在嘴边,但是说心里话我觉的大家应该都不太在意。我在黑桥生活工作4年,从艺术家助理到行业工作者再到独立创作,朋友们都在这里慢慢熟络,慢慢的感觉有点像家的样子,也是在这里和我的妻子拍婚纱成双成对。而“拆迁”是个老话题,也一直是吊在我们心头的一件事,就担心那么一下就来了,那么一下就真来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常态,搬了,“黑桥”还在吧!“
伍伟来到黑桥艺术区已经四年了,2012年,央美毕业后没多久他就来到了这里,在黑桥创作期间结婚生子。“很多艺术家都像我一样,毕业之后就来到了黑桥,从最开始一无所有,到现在逐渐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80后或者90后艺术家,可能刚来的时候还是光棍,现在我的小孩已经三岁了,周围很多艺术家也都是在黑桥的这段岁月里结婚生子,黑桥意味着我们创作和生活的青春状态。”
中国当代艺术史中最早的艺术家村落,必定要追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圆明园“画家村”。画家村里既有艺术家,也有像窦唯、朴树这样的摇滚歌手,诗人黑大春也在此居住,北岛、芒克在圆明园举办多次诗歌朗诵会。吴文光著名的纪录片《流浪北京》便纪录了当时这些人的部分生活状态。1995年当圆明园画家村解体后,方力钧、岳敏君等一大批艺术家搬到了宋庄。今天在回到圆明园,已经看不到和那个年代相关的任何记忆,对圆明园的怀念至今也只能停留在照片,文字和艺术家、诗人的作品中。
与圆明园画家村并存的还有一批东村艺术家,东村的前身也是朝阳区内的一座垃圾回收场,马六明、张洹、荣荣、左小祖咒等一批艺术家在此生活和创作。东村行为艺术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凸现了那个时代的身体困境,但也因为其激烈的艺术表达方式而遭到警察遣散。
在这些艺术村消失之后,艺术家们陆续又不断在北京城的各处聚集。但无一例外的是,艺术始终被驱赶,并不断被边缘化。从圆明园、东村到宋庄,从花家地、798到何各庄、黑桥,当代艺术的群落始终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被瓦解乃至边缘化,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史也是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区拆迁史。
而艺术家从黑桥出发,是否还可以再创造出一个新的黑桥艺术区,这恐怕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闫珩就认为黑桥必定无法复制,他说:“黑桥和其他艺术区有很大的不同,这个艺术群落以青年艺术家为主,保证了艺术在这里的纯洁性。这里不像有一些艺术区充满了行画家或者江湖骗子,在黑桥的艺术家在聚会时也会谈论艺术,或者和艺术相关的话题。这里曾经集中了一批优质的青年艺术家,这几年因为拆迁陆续搬走了,但留下来的人还依然在认真讨论艺术,谈论知识本身。”
从06年艺术家陆续搬到黑桥,到今年年底的全部搬离,十年黑桥,这个因为艺术家的存在而曾经让世界关注的小村子,将会再次回到它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湮灭,泯然众人。而艺术家也又将开始他们的”大流散“。
▲ 黑桥艺术区二道八号院;图片提供:艺术家山寺
未 开 始 的 终 结
在许多艺术家眼中,黑桥是当代艺术青春状态的最好呈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青年艺术的代名词。“我们说要有空间于是就有了空间”由来自甘肃的年轻艺术家闫冰、蔡东东、何迟、康学儒和杨画廊创办人杨洋、策展人戴卓群共同创办。空间成立于2013年初,空间成立后的首个项目“夜走黑桥”由崔灿灿策划,项目完全开放式参与,不限制形式。在展览持续的三个月时间里,艺术家自由创作的模式成就了一批青年艺术家,也显露出黑桥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在“我们说要有空间于是就有了空间”之前,艺术家郭鸿蔚组织创建了非盈利空间“分泌场”,这是黑桥最早的独立空间项目,并且也坚持了数年时间。奥地利艺术家Bianca Regl在自己的工作室内创办过“黑桥Off空间”,空间每月邀请一位艺术家策展人用视觉的方式来讨论一个他或她感兴趣的现代议题。
“夜走黑桥”后,近几年黑桥的独立项目也逐渐增多,虽然不再那么惹人关注,但项目本身的质量仍然保持了很高的水准。戴陈连,很多人称呼他为阿戴,他创建的妈妈拉剧场,推出了多个剧场项目,拓宽剧场与当代艺术的疆域划分与思维桎梏。何迟、闫冰、康学儒在完成自己创作的同时,也执着于进行他们的艺术项目,而在何迟工作室的音乐会也是二道八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之一。
和这些艺术家均保持合作的伍伟说:“黑桥的很多艺术家和他们的项目都刚刚起步,并且真的是带着问题意识深入的去探讨的,现在因为拆迁而中断真的是感觉非常可惜。”
李鑫宇认为:“政府提倡重视文化艺术产业区,但实体经济容易被重视,而文化艺术则通常被忽视,并成为可以被牺牲掉的部分,来服务实体经济或者房地产业。”也有一位艺术家和我说:“面对拆迁的黑桥艺术家们,甚至没有资格去抗议和挽救自己的生存空间。制度本身因为代表国家和多数人的利益,而被顺利执行,其中被裹挟少数人终归被历史前进的车轮埋没。甚至制度本身也不再成为我们反抗的理由。在当代,当所有人都成为良民,我们甚至不知道将与谁对抗?”
在黑桥的艺术家中间,其中一部分已经主流艺术所接纳,签约画廊和机构合作。他们需要尚有能力去搬迁自己的工作室,即使他们幻想拥有恒久的工作环境的梦想不断破灭。而在这个群体里困窘的大多数,他们是否会因为这次的拆迁而陷入更加窘迫的状态。闫珩告诉我,这其中可能会有一部分会因此选择离开北京,他们的艺术生涯尚未开始即被终结。
我们在讨论虚弱的中国足球时,会去思考足球的先天缺陷——中国的注册球员数量远低于欧洲发达国家,球员培养体系也不完全。而对比我们的当代艺术,每年数十万人参加艺考,进入美术学院读书的人也不计其数。但我们是否思考过,当艺术生毕业之后我们如何给他们创造一个培养艺术家的环境?而不是让他们迅速进入商业流通的艺术环节,让艺术成为纯粹的金钱游戏。
黑桥艺术区,曾几何时被看作中国国当代艺术的未来希望。因为这里有充满创造力的艺术家、策展人,学生和从业者,他们给予了当代艺术野蛮和幼稚、但也给予了艺术最大的激情和认真。黑桥的拆迁意味着一代青年艺术群落的分崩离析,也是这个群落尚未开始即被终结的标志。面对这样的事件,我们怎能无动于衷?
黑 桥 艺 术 家 需 要 发 言
康学儒: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地方拆了建,建了拆。很多建筑就是为了拆迁而建设的。没有人对这个负责,相反,当权者都是抱着侥幸心理,抓住各种机会,反复的掠夺尽可能的社会资源。
杨心广:我一直以来对黑桥就没什么好感,但是拆了又觉得可惜。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又脏又破的地方,工作室租金便宜。2010年我当时搬进去的时候,也闹着要拆,后来因为不稳定我搬走了,但没想到黑桥能撑这么久。但这次拆迁通知的太晚了,这大冬天的,让那么多艺术家要去找工作室,这是一件特别操蛋的事!
闫珩:艺术还是需要一点环境的,黑桥这么多人,也是由于这样集中又都是年轻艺术家的环境,像一所大学,让大家能够互相影响鼓励。在北京永远会是漂泊的感觉,真的是黑桥这个垃圾堆上的艺术区收容了大家,话说回来,做艺术家这种职业,或者在黑桥的生活方式也成就了很多人的懒惰,不破不立,很快就而立之年的80后艺术家们也的确需要走出黑桥,更多的开阔视野,执着和目标明确的人总能找到新路。
伍伟:拆迁是早晚的事,我们的环境一直是这么糟糕的。这是一次破坏性的事件,倒不致于毁灭,这对我们的生活、经验甚至身体、行动都将会是一次重塑和改造。选择保持群体性、独立、或者退却,在各种不安情绪之中,大家似乎都在缓慢地思考。从停车费事件开始,黑桥已经不是自由地带,我们幻想二道八号大门的挡车杆落下,就隔出了一个安全区域,就像那几张发在群聊里的加了滤镜的湖边照片般奇幻。最具戏剧色彩的是,黑桥的三年不拆和最后通牒仅隔数十天,或许剧情不是这么反转的话大家会更适应一些。朋友们在狂欢或者在发呆着等待下一波群居生活,艺术家对自我生存状态的解释和提问就如路边垃圾场般混乱,也像是夜行黑桥的呼吸那样犹豫且不彻底。
▲ 贺勋《我离开黑桥可能不快乐但徐渠可以去纽约》
图片由艺术家与亚洲当代艺术空间提供
贺勋:我们都要离开黑桥。我们都没去纽约。
安樗:刚刚搬到黑桥,搬到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创作氛围,我也希望能在这里做一些艺术项目。转让费刚交,就说要拆迁,但拆迁本身是合理的吗,我在想面对拆迁的黑桥艺术家们,甚至没有资格去抗议和挽救自己的生存空间。制度本身因为代表国家和多数人的利益,而被顺利执行,其中被裹挟少数人终归被历史前进的车轮埋没。甚至制度本身也不再成为我们反抗的理由,在当代当所有人都成为良民,我们甚至不知道将与谁对抗?
马晗:一个不拆的艺术区是不现实的。
高上校:黑桥的“脏乱差”常常被我们挂在嘴边,但是说心里话我觉的大家应该都不太在意。我在黑桥生活工作4年,从艺术家助理到行业工作者再到独立创作,朋友们都在这里慢慢熟络,慢慢的感觉有点像家的样子,也是在这里和我的妻子拍婚纱成双成对。而“拆迁”是个老话题,也一直是吊在我们心头的一件事,就担心那么一下就来了,那么一下就真来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常态,搬了,“黑桥”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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