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2010年11月25日《外滩画报》
“我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来生活的”
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访谈录
时间:2010年10月25日—26日
地点:广州博尔赫斯书店艺术机构“新小说”资料室
访谈人:赵松
翻译:宫林林
2010年10 月22 日,当卡特琳娜· 罗伯-格里耶穿过广州的夜色,出现在一家豪华饭店里时,陪在她身边的,已不再是那个与她相伴50 多年的亲爱的阿兰,而是几位朋友和助手。这一次,她是代表两个人来到这里的——她自己和阿兰· 罗伯-格里耶。
她80 岁了。但要是有人告诉你她只有60 岁,你也不会怀疑。这位年轻时曾被纳博科夫称为最适合扮演“洛丽塔”的瘦小法国女人,精力充沛、思维敏锐、观念前卫。两年前,她的丈夫,法国“新小说”旗手阿兰· 罗伯-格里耶做完了想做的事,平静地离世而去。两年后,她又一次来到中国,却并非是为了纪念阿兰,而是应他们在中国的老朋友、出版人陈侗的邀请,参加“罗伯-格里耶与艺术”学术活动。
她是作家,当过演员、剧照师,还是“罗伯-格里耶夫人”。在广州的活动上,她与密友兼助手萨尔庞捷交叉朗诵了罗伯-格里耶的重要作品和她自己的《新娘日记》片断。随后她到了北京、上海、杭州,她喜欢中国的茶叶、中国菜,还有人潮涌动的市场……
Z=赵松
C= 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
关于自我
Z:我很想知道,我现在面对的是卡特琳娜、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让·德·贝格或是让娜·德·贝格?
C:你如果想问罗伯-格里耶的作品,我就是卡特琳娜· 罗伯-格里耶;如果你要问的是卡特琳娜的作品,我就是让娜· 德· 贝格(笑)。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把自己当作是罗伯-格里耶夫人,而且我很喜欢这个身份,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有个人自治的愿望。我的性生活是非常开放的,我的丈夫也都知道我这方面的事情。后来我写了《图像》这本书,用了笔名。用笔名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当时检查制度很严,用真名不方便;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意识到作为作家需要自我的身份,需要自主去写作。有了这样的一种自我意识,使我在性生活中就变得非常独立和自我。我组织过一些性派对,后来就又写了《女人的盛典》。因为这本书是虚构的,而且我的第一本用了“让· 德· 贝格”,而这本书又确实有了一个新的叙事者,所以我就把笔名改成了让娜· 德· 贝格,这也是为了向女人推荐这本书。
Z:你更喜欢将自己定位于什么样的身份?艺术家、作家,还是一个喜欢以自己独特方式体验世界的人?
C:如果你要问我到底是个作家还是个艺术家,我想说的是,我其实是个多重身份的人。有的时候我是罗伯-格里耶夫人,来到这里,是作为卡特琳娜被邀请过来的。而在写作的时候,我就是让娜· 德· 贝格。所以在面对我的时候,你其实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择我的身份。我还要重复一下,在组织那些所谓的“女人盛典”的派对时,我觉得我就是女王,是个纯粹的组织者,但是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人家看我也就是很普通的小老太太。有意思的就是这一点,别人赋予了我很多重不同的身份和很多事情。
所以其实是别人的目光给我以多重身份。另外让我觉得有趣的是,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同时知道,我不仅仅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其他的人。这就像一个很好玩的游戏,当你看我是个小老太太的时候,我恰恰可能又会告诉你:你搞错了,我不是一个小老太太。
Z:你曾说“阿兰是无神论者”、“一个唯物主义的奥秘”,那么你呢?你的精神指向何处?
C:因为受的是基督教的教育,所以我是信上帝的。在跟阿兰结婚之前,我是信天主教的,后来跟阿兰在一起之后就不再信了。我跟阿兰一样,相信文学,相信爱情。我相信人就应该活在当下的时刻里,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人只能活在现在。
Z:当年你曾在日记里说自己“追求完美的趣味”,现在应该如何来理解这句话呢?
C:我在组织那些“女人盛典”派对时,我就有了最完美的概念了,它们这样发生了,那就是完美的。我觉得我在面对现实时,都是一样的态度。不过说实话,“完美”,我觉得这是个太大的概念。
Z:1979 年你在谈及《新娘日记》时,曾说“像似在读一个陌生女人的信”,这似乎在暗示着一个自我的消解与不断生成的过程,你如何看这个心理变化的过程?
C:我年轻的时候,我自己在人格上其实是个非常非常腼腆的人,是不敢在人前说话的,而后来则完全不一样了,我可以非常自在,可以面对任何人了。所以我才会这样说,“像似在读一个陌生女人的信”。
Z:你年轻时曾谈及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并表示认同波伏瓦所说的“女人常常因为丈夫而得到自我实现,最终跟她丈夫同化为一”,你现在怎么看呢?
C:现在的话,我已不能同意波伏瓦的观念。在我看来,女人就是女人,两性之间的差别是永远存在的,任何试图去抹去这种差别的努力其实都是不可能的。在日常生活中,一个女人可以只是个做家务的普通女人,但在性爱中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现。一个普通女工,她在性生活上就不是一个女工,她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状态,会有属于她自己的方式,她只能是她自己。
Z:你曾经认为波伏瓦对色情的认识很肤浅。那么你现在如何看待“色情”?
C:色情的问题,我觉得挺难回答的。色情主要是你脑子里想的东西。最不重要的,就是一男一女通过身体所做的事情。色情是你的大脑发出的指令所导致的那种特殊状态。比如说去文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或者她文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我让一个男的去文身,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让他去文身这个说服的过程。再比如说,去做脚底按摩。一般情况下,去做脚底按摩,你付钱,给你按舒服了就可以了。但如果给你做按摩的是你喜欢的人,来给你按摩,引起了反应,引起了激动,那这个过程就是色情的了。虽然从始至终都不会触及到性器官,但你能感应到那样的一种特别感觉。
其实,是一种头脑的参与决定了色情,而不是别的什么具体的性行为。比如说(她指着旁边的摄影师身穿的体恤上的图案,一些不同样式的钥匙,每把钥匙下面有个单词,最下面是个锁头),钥匙的暗喻就太出名了。在我们西方人眼中,这就是个非常典型的带有明显色情意味的图案。
Z:罗伯-格里耶曾经认为,在性关系中,男人其实是处在比较弱势的位置上的,虽然表面上看常常是主导性的,但实际上只要女人的一个眼神,就足以毁了一切,对这个说法你怎么看?
C:在罗伯-格里耶的电影里,尤其后期的电影里面,确实是女人来操纵(性关系)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只是在罗伯-格里耶的作品里他是这样认为的。在现实生活中他并不这样认为。
关于文学
Z:你曾是“新小说”的亲历者和旁观者。那么你作为一个作家如何看“新小说”这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呢?
C:“新小说”当然已经结束了。除了布托以外,那些主要人物都已经去世了。后来的是另外一些年轻一代的继承者,像艾什诺兹、图森等人。我非常喜欢罗伯-格里耶、贝克特这样的作家。我自己只是个小作家,不是一个能够创造新世界的作家。像罗伯-格里耶、克洛德· 西蒙、贝克特等等这些人都是能够创造新世界的作家。对于罗伯-格里耶来说,文学就是他的生命,是在一切之上的,但对我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我写了《图像》、《女人的盛典》这两部小说,这些也只不过是在我做过一些事之后,想把它们变成文学作品。大作家是不会这样的。所以你要是想问我对“新小说”的看法,就不如去直接问罗伯-格里耶了。
Z:我知道你在日常生活中对布托、热内都不大喜欢,那作为一个作家,你如何评价他们?
C:确实在生活中我不喜欢他们,但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作家。对于我来说,作家的日常生活与他们的文学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是无法等同起来的。所以喜欢不喜欢这个人,跟评价他的作品是没关系的。
Z:我发现你跟罗伯-格里耶都很喜欢塞利纳,但又都很少在文字中谈及,能说说么?
C:我们确实都喜欢塞利纳,就像喜欢卡夫卡、福克纳一样。可我确实也没有问过阿兰这个问题,为什么喜欢塞利纳却又很少谈及。
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塞利纳的作品是那种很戏剧化的、很多感情化的东西的,但阿兰的写作是那种很精确的法语风格;阿兰更喜欢不确定的东西、模棱两可的东西,不像塞利纳的世界,是那种很稳固的清晰的世界。所以他更喜欢卡夫卡。
比如说,福楼拜当然也是非常好的作家,也非常伟大,但他的叙事风格特点就是叙述者与其叙述是有一种距离感,而不像塞利纳那样近距离。阿兰更倾向于福楼拜这样的有距离感的路线。
Z:罗伯-格里耶对你的写作有很直接的影响么?
C:当然是很有影响的。实际上,我跟阿兰的写作风格基本上是一样的,只是我的没有他的那么精细,所以我的《图像》出版时,很多人都以为是阿兰写的。
Z:你跟午夜出版社的缔造者热罗姆·兰东先生是好朋友,午夜出版社虽然只是个小出版社,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推动“新小说”的形成,你如何评价午夜出版社和兰东呢?
C:我在《新娘日记》里其实已回答了这方面的问题。兰东其实在文学上跟阿兰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基本上没什么分歧,只是老了之后,兰东变得比较刻板和严肃,但阿兰却仍旧保持着活泼、幽默的状态。在文学上,兰东跟阿兰的理念始终是比较一致的,一直都走在同一条路上。最后兰东也成了一个符号,他自己也非常有勇气承担那些在政治上、财政上、文学上受到的攻击,但他始终都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创造着自己的历史,是个很伟大的人,我非常欣赏他。
Z:热罗姆·兰东是午夜的灵魂,他不在了,午夜出版社还会是那个午夜出版社么?
C:现在的午夜出版社的领导人是兰东的女儿伊莱娜· 兰东,但实际上之前她就已经跟兰东一起工作了很多年,兰东也一直在培训她,为后来她的领导工作做着准备,所以这是一种延续,女儿继承了这个出版社。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午夜出版社可能变得更为平和一些。热罗姆· 兰东选择的阿兰、克洛德· 西蒙、贝克特等人,在文学的调子上可能更为尖锐一些,他们是非常伟大的作家。但现在的午夜作家,像艾什诺兹、图森、加伊、奥斯特尔等人,也仍然是很好的作家,也想成为伟大的作家,但在调子上更平和一些,不那么尖锐。我自己也很喜欢看他们的作品,看着也很高兴。但跟西蒙、贝克特这些前辈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有着轻轻的微笑在作品里面。
午夜出版社一直保持着它的独特风格。像去年得龚古尔奖的玛丽· 恩迪耶,她最初的作品就是在午夜出版的,阿兰也很喜欢她的作品,兰东和阿兰都很注重发现和推出这样的作家,玛丽· 恩迪耶后来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就证明了她的实力,证明了他们当初的眼光,也证明了兰东作为一个出版人是很成功的。
Z:你现在还读午夜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么?
C:阿兰还活着的时候,会定期收到午夜的书,但现在已经收不到了。我就自己去买。
Z:你现在还会重读罗伯-格里耶的作品么?
C:我有的时候会重读,不久之前还读了《纽约革命计划》,但我不记得为什么重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Z:我个人比较喜欢罗伯-格里耶的《弑君者》、《在迷宫》、《嫉妒》,还有他晚年的《重现的镜子》三部曲,你呢?比较喜欢他的哪些作品?
C:我自己还是最喜欢《反复》,这是部非常伟大的作品。《反复》也是午夜出版的阿兰最后一本小说。现在我们看到的他的最后一本书《情感小说》,是一本完全不同的作品,应该还是一部“临床的资料”,而不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因为里面涉及到了很多疯狂、心理上的烙印……阿兰是作为“临床资料”整理出来的。这里面有恋童癖、性虐待、乱伦等方面的内容。写这本书的时候,阿兰是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想法去写的,因为当时法国对于这些方面的内容开始有了很多禁忌,所以他是以战斗的姿态来写它,以对抗这种制度。这本书在法国出版后,在书店卖的时候都是加塑封的,以防止未成年人翻看它。
关于禁忌
Z:你说的法国出版审查制度越来越严,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C:像《洛丽塔》这样的书,刚出来的时候也是被禁、被诋毁的,只是后来慢慢被接受了。但现在这样的一本书,如果法国作家写出来,就没法出版,也不会被社会接受,就会变成一个丑闻了。现在的法国,包括整个西方,大家都很关注恋童癖的问题。以前大人去逗一个孩子的时候,不会怎么样,现在就会被人怀疑有恋童癖倾向。过去有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师,给小女儿拍照的时候,让她摆出成熟女士的样子,拍出来非常漂亮,现在则不能这样拍了,因为会被人们怀疑有恋童癖。过去,在我们那个年代,我跟阿兰曾经看到过一些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街上卖报纸,她们穿着高跟鞋、还化了妆,很女性地在街上走,很开心的样子,我们看着也很开心,但现在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Z:为什么像法国这样比较开放的社会也会变得如此过敏呢?本来看起来不是问题,也会成问题了?
C:任何时代都需要有一些禁忌吧。过去社会上反对同性恋,现在同性恋已不是问题了,都已经开放了,可以进入夜总会了、可以开派对了,甚至可以结婚。现在的禁忌方向就转移了,开始把恋童癖作为新的禁忌。
Z:你谈到了时代的禁忌,那么从一种更广泛的生存意义上说,对比现在这个时代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你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C:这个问题很大,这不是单凭个人的感受就能说清楚的。应该说,一代人的感受,从我个人的角度,在六七十年代,人们生活得都很容易,也比较简单,很容易有幸福感。我是经历了那样一个黄金时期,欧洲战后的黄金三十年,有很好的自由度,那也是法国最好的时代,做的事情也感觉很完美。而现在,人们普遍比较悲观。
Z: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状态呢?
C:我的丈夫离开时是很优雅的。去世前,他写了最后一本书,拍了最后一部电影《格拉迪瓦》,就是给我们结婚50 年的献礼。他完成了计划中所有的事,就像把一道道门都关了,然后他自己留在了里面。
以前,我就是阿兰的夫人,丈夫去世后,人们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来关注我。但我还是一样到处旅行,比如到中国来,然后还要写作,打理打理在诺曼底的房子,还有家务。另外我还有好朋友贝维尔丽陪伴着我,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老女人,我觉得我过得很幸福。
如果你想知道我跟我的朋友贝维尔丽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那么就去看一位年轻艺术家丽娜为我们拍的纪录片吧。纪录片里记录了我们的生活,那里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关于我现在是怎么生活的……拍关于卡特琳娜的电影,其实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也在写些这方面的东西,只是现在我去做导演已经不大可能了,但我还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来生活的。
Z:我觉得你保持着非常好的状态,非常年轻的一种感觉,所以想知道,让娜·德·贝格有没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
C:对于我来说,为自己写作就是写日记。如果作为让娜· 德· 贝格,则我还会继续组织一些“女人盛典”式的派对。当然还要写些其他的东西。我已经跟出版社签了合同,要写一部《私密的罗伯-格里耶》,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认识罗伯-格里耶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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