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都必须在历史的进程中落实那粒尘埃的位置,即使发生着的现实正沿着那条平庸恶俗之路向下滑行。每个时代都有逆流者迎顶着堕落的涌潮,韧性地固守着生之真义,使“恶”时代的人性底线得以留存。在今天,理想主义精神的自觉力依然支撑着极少数艺术家的灵魂,使他们在极度糜烂的现实中仍旧意志坚定、清醒如初,拒绝着被各式功利机会主义、犬儒主义等占据的主流话语的吞噬,孑然行走在社会与生存的边缘。在这个充斥行尸走肉的时代,一个不愿与时代合谋堕落之人的精神挣扎,最后汇集而成的表现主义精神的呐喊,勾勒出了这个时代一个真正的“人”的存在。
而时代阴影的真实将由烙在个人生命体上的累累伤痕如实地展开,犹如表现主义之箭在穿透我们的生命之后,在身体的伤口处开放而出的冷冽凄艳的真我之花,在历史的每个时间节点留下灵魂因抵抗而创伤的痛楚。在此,表现主义和我们真实而苦难的人生已很难分开,它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们精神的成长与表达,由年轻到中年,直到衰老,最后将在黑夜中倾向大地深处,而表现主义的灵魂将会长存下去。
要追问中国艺术中的表现主义状况,我们先来简略回溯下中国现代艺术的历史吧:它的启蒙期亦可追溯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之后发生,一些从西方留学归国的画家带进了西方后印象派及之后流派的现代艺术观念,并试图用西方人文主义精神理念以及现代艺术的新样式,来冲击长期以来被封建主义压制所至的,中国传统美术精神的萎靡、逃向虚无或者走向极端世俗化的现状,如当年决澜社的画家群发起的中国新美术运动,由于社会的动荡与人的原因,短暂的对西方的模仿和浅显的几年自我探索后就没能支撑下去。在同一时期,鲁迅倡导的中国新木刻运动接受了一点来自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如珂勒惠支等,出现了一些表现主义雏形的木刻作品。其后是半个世纪的现代艺术断裂期,这一时期被那几个中国美术史上的极端庸才,以革命现实主义的借口辅佐着政治的权力,把控着中国美术的发展方向,在疯狂的文革以民粹主义对文化彻底的摧毁之后,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期,改革开放的初年,星星画会的露天展览才重新开启了追寻人之个性与深度自我表达的现代艺术之门。紧接着八五美术新潮的爆发,全国各大城市风起云涌的中国现代艺术运动才得以真正展开。中国现当代艺术真正历史,从星星画展算起只是短短的三十几年。
表现主义作为西方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流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重新传入中国,由于当时的人们正处在精神启蒙的空白状态,受着很少的资讯和幼稚解读能力的制约,表现主义只缓慢影响到少数敏感且精神无比饥渴状态的忧郁气质的画家。大多数画家从形式和心理上更容易接近和模仿达利式的超现实主义,这类绘画似有梦幻意境的错乱故事情节又有具体形象可看,且能够很好的发挥学院的写实技术,因此也是由文革以来的描绘外在生活场景的现实主义题材(包括后来的伤痕美术),转向对人的内在心理深度描述的现代性艺术意识的便利捷径。而表现主义对艺术家激情状态下有魄力的精神直觉力,以及自我分裂状态下内在深度的艺术语言的敏感表述并到位要求很高,在中国还需要一个实践和认知的过程。这样长期以来,以现实主义故事性场景描述为主的绘画意识,随表现主义的传入而逐步拓展出了绘画作为绘画自身的更具能量的语言系统,即绘画性的强调,使作品中的色、线、形在个性化的语言支配下释放出更大的视觉冲击力,至此人们手上有了更好的现代性的文化批判的武器。在精神属性上,表现主义的个人英雄主义式的真实自由而直接有力的表达方式,极为有效地使生命意志中的痛苦和绝望,灵魂深处的咆哮与反抗视觉性的爆发出来,它似针刺般锐利的寒光,直逼这个极为不适的包裹并压迫着我们生命体的社会现实。
如此,我们再进一步的梳理追问下: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史中曾闪现过和西方表现主义相类似的精神之境吗?先来看看什么是表现主义?在我看来,表现主义就是人在社会中命运真相的本质揭示;是建立在形而上的精神价值观上,对日趋堕落的物欲世界的精神不适感以及被其遮蔽之下的人的命运真相的直接剥离与呈现。在十九世纪末由梵高、蒙克、斯特林堡等先驱开辟了西方表现主义艺术运动,通过浪漫而痛苦的激情表达和人性的、生与死的、孤僻的思辨沉醉来发泄内心因极端地渴望而难以实现的苦闷不适。二十世纪初在德国得到了蓬勃发展。表现主义艺术家受当时康德哲学的崇高、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尼采的超人意识、叔本华的悲观厌世等哲学的影响,伴随因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发展而不断加剧的对自然和人性的压迫,使古典精神注重的宁静而理性的审美平衡,随现代文明的到来及其对人性的无情挤压而被摧毁,内心积郁问题的无比纠结需要革命性的更具内在能量的新艺术语言来平衡表达与现实反思,表现主义艺术因此产生。在表现主义对客观对象竭尽夸张、变形乃至怪诞的手法下,艺术家肆意主观感情的宣泄,以揭示自我的深度灵魂以及事物的内在本质,以呈现内心消弭不去的永久苦闷,展示其背后永恒的精神呐喊。表现主义是所处社会动荡变革期的文化危机和精神混乱的真实反映。回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史,有类似含有表现主义精神的文化事件或艺术形态出现过吗?回答是几乎没有。除了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受老庄影响,追求人生的逍遥自在、放荡不羁;纵酒行歌、针砭时事几近极端化的生活态度,因他们真性情单纯、直率、不加掩饰,追求个性、释放自我的逍遥生活理念,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昙花一现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景观,靠近一些表现主义真性情的直接叙述方式。但是,居于时代的局限其追求个人逍遥自在、避世隐居的生活方式仍然没有触及真实揭示人的现实困境的核心。只是,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等人的生活理念是完全对立于统治者用来长期控制国人的封建儒学思想,即对真正的自我的遮蔽乃至对自我的彻底阉割的忠义而圆滑的入世态度。道和释的超脱出世更是和入世求真的表现主义精神南辕北辙。所以,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中都难见几个揭示在王权威压下人的入世生存本质的精神追问,艺术上推行的是些被封建王权压制着的不敢暴露真实自我,只能寄情于山水花鸟旁顾左右而言他的萎靡、虚伪、虚无隐世之作。虽然书法中狂草似有较强的表现欲,但仍难突破字形结构、毛笔柔软的圆润线条下基本运笔法的规矩对个性自我的决定性控制,这柔性的圆润线条里丧失、遮蔽了多少真我,书家只是借字形及其意思在隐晦可控的规矩范围里作最大限度的抒情继而逍遥超脱,其中看不到多少痛苦而真实的内心暴露。
那么,中国文化中需要表现主义吗?中国文化的精神里需要一场彻底的表现主义艺术运动来清除其对“人与现实”关系的真实遮蔽吗? 需要一次真正求真的追问来清洗我们几千年来的艺术中早已麻木的灵魂?以揪出我们已隐埋于历史背后的真实的嘴脸?这里的真实就是指对人与社会真相的暴露。在今天的文化现场中我们看到的是极权意志和工业社会纠结而成的怪胎体制造成的人性的极端扭曲,一面是开放的糜烂,及时行乐的堕落生活的麻醉,另一面是彻底阻拦和消解人们对精神信仰的渴望,而精神信仰之路的被阻,更使人们只有坠入被开放的声色犬马的现实满足中。而且,在主流文化控制的领域里,竭力推举不痛不痒的用以回避现实中深重矛盾的献媚、虚伪、虚无的东西,并用大量的低俗娱乐来打发人们宝贵的生命时光,表面是丰富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质是暗中激发人们趋于动物性的堕落欲望,多数的人们已被改造的鼠目寸光不再思考更远的东西,使我们满目所见皆为行尸走肉,且在恶之花怒放的现实中,纷纷倒在物欲和色欲的温床上,“皆大欢喜”的完成动物性肉体之“人”的苟且使命。因此,在今天,表现主义精神的艺术家对这个社会的作用尤其明显,他冷峻或深沉的目光触及到那“恶”的现实虚伪表层下的糜烂伤花,真实的看到人们在压迫和糜烂中畸形的人生,揭开极权意识形态笼罩下人的命运的真相,使我们对一个更正义、更健康的人与社会有所期待。而表现主义的表达以崇高、严肃、真实、批判的精神视角,击醒这个社会日趋堕落的人的欲望,重建社会的精神信仰,这正是几千年来中国文化中一直竭力掩盖、需要砸开的关键问题所在,也是我们今天的文化环境所急欲发出的精神呼号。
西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重新复兴了表现主义艺术,进入了新表现主义的时代,并在那几年形成过全球化的影响。当年由美国消费主义文化产生的波普、观念等艺术的皇帝新衣,被精英化的以德国新表现主义为代表的精神真实又自由表达的艺术所取代,其厚重与激情、深沉与个性的绘画涉及对德国政治、文化、历史、现实的深度切入,出现了巴塞利兹、伊门道夫、基费尔等一批复兴德国精神的艺术大师。由于资讯的限制,包括意大利的超前卫等,直到九十年代之后才广泛传入中国。这种精神的艺术所具有的强烈个性气质势必吸引到中国的艺术家,也会激发出中国人被遮蔽的内在求真的激情,使这种优秀的文化沉淀、吸收、搅拌进中国人的血液之中。其实表现主义的激情宣泄方式是带有本质的普遍性和世界性的,和人的苦难存在密切相连,每个民族都可以转化这种直接而粗粝的艺术形式,因此创造出真正自己的个性化的语言体系,真诚、深刻地展示个体到民族的永恒伤痛,使笼罩在中国几千年沉重的历史阴影之下人的真实存在得以展现。现在看,虽然这个潮流已是过去,但仍转化为艺术家个体的存在,在世界各地艺术中的表现主义的力量依旧活跃且重要。而且今天的表现主义艺术的内核也随着时代精神的变化在往前发展,比如早期的表现主义对象只画风景、肖像、静物就可以了,在新表现主义时期,文化-神话、民族-历史、色情和原始主义等都成了主题,在今天,观念或新技术媒体的介入都会使表现主义有新的发展可能。而此时,在社会的精神信仰几近摧毁的中国文化现场,则更需要一场中国式真正的表现主义的灵魂洗涤。
纵观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表现主义作为横穿中国当代艺术的潜流,从八五美术新潮到现在一直在一些艺术家的努力下艰难存在和发展着。从时间的情绪来看,八九之前的理想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以及青春年少的生命意志是对具有表现主义的精神指向的艺术有强力支撑的。八九之后这种直抒胸臆的真实说词式的语言表现方式被犬儒的社会情绪以及新的艺术权力话语所压抑,使这种艺术语言表达的样式不合此刻享乐和矮化人格盛行的低级社会情绪,成为一种边缘状态的暗流,而更深度的心理压抑却始终未减。九十年代之后,玩世的、艳俗的、新媒体技术的、无现实所指的抽象的、一切回避现实真相的艺术与犬儒资本携手,借口后现代艺术的多元转型之际,不痛不痒的、堂而皇之的纷纷上位,致使当代艺术沦为意识形态与犬儒资本的奴隶,成了一件被意识形态装饰所用的文化壁挂。其先锋性、批判性逐渐丧失。能够看到,中国文化中国民的劣根性在官文化的强罩之下愈发彰显的奴性嘴脸,并且还合谋利用各得其利,一副其乐融融、糜烂堕落的忙碌场景。一些调和、中庸、学院型、技术型、与东方传统文化杂交的所谓各种样式表现主义顺势机会性的被上位,混淆视听,此时真正的表现主义者则陷入更加孤独的灵魂抗争中。在当代社会暴露出日益深重的各类大的社会问题及其对人性的压迫下;在享乐为主的时代司空见惯的人性短视而堕落的欲望的包围下,要么随波而去,要么是更深度的心理压抑。在这样的现实前提下,严肃、真实状态的艺术家的灵魂必将更深度的压抑,更加的内伤重重,从文化的意义来说,典型品格的艺术家灵魂真实内伤的展现,也将折射出现实社会的人性恶性偏离状况,从而引起社会仅剩良知的警惕,使得人的精神信仰最终能够上升到普世价值的基本道路上。
如今,在艺术和现实中穿越近30年的时世变故,在历史的肌体上愈来愈清晰地刻出自己生命的印痕,一个在“恶”的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一个内伤深重的人,一个在表现主义庄严的外衣下闪射出痛苦而真实的灵魂光彩的人,将是这个时代留下的一个真实之“人”的精神样本。
刘绍隽
2012.06.17
注:此文为新星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我的作品集书名《内伤》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