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2022
上海现当代艺术生态纪事录
上篇
萌芽与乌托邦
1984年-2003年
2001年,盛夏,上海市普陀区莫干山路50号水塔。斑驳的、接近毛坯的灰白色水泥墙体, 木质的或锈迹斑斑的铁质横梁,陈旧的木地板或者水泥地,挑高的空间里声音带着回响,圆形的工业鼓风机不定时的在缓慢地旋转着。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的物业主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那位仿佛发现宝藏、披着长发的年轻人问:“真搞不清楚,你们画画的怎么喜欢这样的空间,有什么好?”
这就是曾经很多艺术家向往的LOFT工业风格的工作室场景。那个保安和房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最初租金0.5-0.8元/天/平方米的老厂房空间,在未来变成抢手的香饽饽,一度涨到6元/天/平方米。
工作室与艺术聚集地
工作室是艺术家生活、创作的一个物理空间,当众多艺术家工作室聚集到一起的时候,这个区域就慢慢形成了一个“艺术园区”或者说“艺术聚集地”。艺术区的概念最早来自于美国的苏荷艺术区(SOHO),是South of Houston Street的英文缩写,它位于美国纽约市曼哈顿岛的西南端,是一个占地不足0.17平方英里的社区。
▲ SOHO(苏荷) 地理位置
SOHO原本是纽约的老工业区,制造业衰退后闲置下来的许多厂房和仓库被一批艺术家改建成为他们的工作室和画廊,后来便有越来越多的文化创意产业聚集于此。六七十年代之交,纽约市长作出具有高度文化远见的决定全部保留苏荷区旧建筑景观,通过立法,以联邦政府的立场确认苏荷为文化艺术区。但是今天纽约的SOHO的房租越来越贵,已经是纽约最昂贵的地区之一了。艺术家们因为承受不了这昂贵的房租,被迫迁出了这些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品牌商店、昂贵的香水店、家具店、古董店、画廊、旧货店、新旧书店、餐厅和咖啡馆。
“艺术园区”和“艺术聚集地”,其实是二个不同的概念。当一群职业类似的人聚集在一起创作与生活,其实它是“聚集地”效应。这样的聚集地,一般情况是没有具体运营和管理的部门,更像一个部落的概念。而“艺术园区”是有具体商业运营和管理的机构或者公司,包含了物业管理/保安/招商运营/税收等。“文创园区”的概念在中国是不断升级的,从最初出租到二房东,到园区运营,到产业化细分。
中国最早的“艺术聚集地”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北京的“圆明园画家村”。1989年至1995年期间,很多画家聚集在北京西郊圆明园附近的废墟,一个叫做福源门村的地方,可惜的是这个被媒体称为“圆明园画家村”的地方,后来被取缔。
▲1993年4月,圆明园福缘门村一扇铁门
那时的我还在读高中,对当代艺术一无所知。1989年第一次听说在中国美术馆发生轰动一时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我还是在父亲那泛黄老式的书架上订阅的杂志《美术思潮》、《江苏画刊》、《世界美术》等报刊看到这些信息,在那些图像里印象深刻的就是搞艺术的都留长头发,所以我决定考进大学美术学院,第一件事情就是留长发,同时还托同学买了一双当时流行的高帮靴。
2000年上海双年展
作为中国现代主义的发源地20世纪的上海是中国唯一一座没有中断现代主义的城市。和北京的艺术圈不同,上海本土的艺术家不喜欢扎堆,他们更喜欢独立创作,安静的待在画室,所以在2000年之前上海的艺术家工作室并没有象北京“圆明园画家村”和东村那样形成聚集效应,虽然1993年那一年威尼斯双年展上海籍的艺术家占了五位名额, 虽然早在1979年1月,沈天万、韩柏友、孔柏基、陈钧德、陈巨源、钱培琛等艺术家在上海黄浦区少年宫举办“十二人画展”,它是“文革”后国内第一个民间性质的现代艺术展,开启了当代中国艺术史承前启后的篇章,与北京“星星画展”作为一南一北的两个标志性展。
1993年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经由栗宪庭的推荐,该届双年展的策展人、因发起超前卫运动和创办“开放”展而名声显赫的阿基尔·波尼托·奥利瓦邀请了王广义、张培力、耿建翌、徐冰、刘炜、方力钧、喻红、冯梦波、王友身、余友涵、李山、孙良、王子卫和宋海东等14位中国当代艺术家参展,参加他策划的“东方之路”展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出场。2000年,上海双年展开始采用接近国际规则的策展人制度,到了2003年,威尼斯双年展有了中国馆,尽管这年中国遭遇了“非典”。
朱青生(2000):中国第一次合法的现代艺术展-关于2000年上海双年展,文摘:2000年11月6日将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标志。现代艺术,经过22年的改革开放、21年的实践探索(从星星画展算起)、16年的公开宣扬(从1984年10月全国美展理论研讨会算起),终于合法化、公开化。
2001年 上海第一个画家村诞生了
2001年,上海第一个画家村诞生了,当时年轻艺术家刘刚受到了北京的“圆明园画家村”的启发,租下了浦东大道五莲小区一幢已经闲置了三年的24层高的商务楼,并成立了“上海画家村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在浦东成立了第一个画家村——浦东画家村。当时画家村楼里聚集了来自于五湖四海、热血沸腾的年轻艺术家和各路神仙,最多时候有近200多位“艺术村民”。2003年,画家村被物业公司通知:此楼已整体出售,“村民”们根据租赁协议尽早腾出。2004年,画家村解散。这些年轻艺术家逐渐都分散到上海的各个区,还有一部分艺术家去了当时的文化机构和传媒,但这一波活跃的年轻人也为后来上海当代艺术注入了意想不到新鲜的血液和活力。2019年夏天,我专程去了当年艺术村长刘刚的工作室,对他做了专访。(相关访谈阅读:与上海画家村“始作俑者”刘刚,追忆似水年华)
当年入驻画家村艺术家名单:
史建 彭蓬菁 宁佐弘 艾应栩 朱永红 朱神刚 刘非 土风 刘斌 贾布 徐小国 爱国 吴晓申 张旭波 刘竣 王昆 吕晓文 潘海 赵春 林中江 蔡红 周云侠 张文华 王耀华 李增国 潘海 尹恩江 韩峰 李国芳 苏胜前 朱文清 顾亮 蔡小华 余威 霍广成 刘伟光 陶文元 方亮 向光 金红梅 冯贵林 周军 胡杰 王瑞浩 孟晓为……
画家村里面发生了很多趣闻,当代艺术市场刚开始,年轻艺术家经济都很拮据,据说唯有画家村地下室的一个做画框卖画布和装裱的师傅,在那短短几年发财赚钱了。上海浦东画家村解散以后,这些年轻艺术家,就分散在了上海的各个地方。其中一部分艺术家去了朱家角,比较有代表性的艺术家有宁佐弘、朱永红、王昆、朱神刚、胡杰等......(相关访谈阅读:宁佐弘:我是艺术边缘的旁观者)
还有一部分去了当时的泰康路(田子坊)和M50艺术区,泰康路当时已经有陈逸飞、尔东强这几位比较有名的海派艺术家,同期上海M50艺术区也开始被不少媒体关注和报道。
▲ 上海浦东画家村 媒体报道
还有一部分艺术家没有选择做职业艺术家,他们去了文化机构和媒体公司上班了,当时正逢《东方早报》 《第一财经》等媒体的出现,后来他们一面工作,一面活跃在各种艺术展览上。比如年轻画家刘骏去了第一财经做美术总监,而自由撰稿人、策展人贾布在画家村也短暂驻留后,去东方早报做了文化版块的主编。
比翼艺术中心
而在同期,1998-2001年期间,在上海曹杨路地区的大渡河路的民居里,还聚集了上海当时最活跃的年轻当代艺术家群体,例如:徐震、周子曦、杨福东、杨振中、顾磊等工作室,后来徐震和来自意大利的乐大豆在红坊创意园开启了比翼艺术中心,2004年比翼艺术中心又搬迁到莫干山路五十号。
▲ 比翼艺术中心时期旧照
自1998年于上海成立后,比翼艺术中心一直处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前沿,致力于推动实验性理念与想法。每年,比翼艺术中心组织超过五十多次具有实验性和前瞻性的艺术活动,创造一个供各种独特文化思路相互融合、相互碰撞、相互影响的平台。
▲ 比翼艺术中心
比翼艺术中心是一个自主经营的非营利性艺术中心。据运营总监金利萍(VIGY JIN)回忆离开红坊,最后一个展览:叫“24点半”。“我们当时邀请了上海30几个艺术家。我们跟厂里的人说,反正你们都要拆了,你们楼上的通道、隔壁的公共空间,和外面的空间都空着,那就让我随便用。他们觉得很好玩就同意了。那次活动从半夜12点半开始,到凌晨3点钟结束。我记得最后的一个场景让我很感动,几个乐队的朋友在现场做了表演,我们坐在地上大合唱,当时是很乌托邦的。第二天,我们开始打包东西开始搬家。”
M50 上海早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园区
M50创意园位于上海普陀区莫干山路50号,是上海早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园区,原身是上海春明粗纺厂,2011年更名为上海M50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有限公司,占地36亩。它位于苏州河畔,第一位入驻的艺术家是薛松,同时早期入驻的艺术机构和工作室有香格纳画廊、东廊艺术等,艺术家丁乙 、李消非 、徐小国、杨小健等,最初的租金很便宜。2002年我在李消非的介绍下,和画家吴伟租了一个仓库作为艺术工作室,这个仓库旁边原来是个水塔,还有一个露台,朋友来了,我们经常去露台聊天,打发着无聊的青春时光,在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苏州河。
▲ m50水塔工作室
▲ 苏州河边的工业仓库
100平方米的空间最初的租金大概是2000元/月,我们的工作室对面是知名艺术家薛松和张恩利工作室。周末游客比较多,为了安心创作,这二位艺术家工作室的大门基本都是紧闭的。
后来几年,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搬进了M50创意园,租金也水涨船高,那是M50最热闹的时光。带有抽象或者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是市场主流,经常有年轻艺术家表演代表前卫实验的行为艺术,每次展览开幕式热闹非凡,大家互相认识新的朋友,因此我也认识了肢体表演艺术家小珂、 拍摄影的戴建勇、乐队 “顶楼的马戏团”等,品尝着开幕式免费的酒水和点心,总是令人美好的事情。
▲M50艺术区 中外艺术家讨论现场
当然还有很多艺术气息的美女帅哥,那时候我们经常去东廊开幕式后,再去“比翼”艺术中心或者香格纳画廊,最后在苏州河边艺术家史建夫妇的“果壳”画室喝上几杯生啤。(相关访谈阅读:从M50艺术区到宋庄:史健&彭蓬菁 | 苏冰会客厅之四)
▲艺术家在M50食堂就餐
在我那个水塔工作室发生了很多故事,后来东廊艺术空间的创始人李梁发起了苏州河派对展览,邀请了十几位国内外艺术家联合展,我们各自配对认识了来自澳大利亚的先锋艺术家RIchard,合作了行为作品《纪念》,也因此认识了来自挪威艺术家丽莎。2005年我和艺术家李消非 、谭海山、艺术家丽莎在苏州河畔的长安路租了一个厂房,创办了当时上海第一个民营的现代美术馆——苏河艺术馆。
▲苏河现代艺术馆
当时苏河艺术馆位于闸北的搬迁户区域,鱼龙混杂,拾荒者、小偷、二房东、闲杂人员等形形色色,苏河艺术馆也是几近周折才开幕。而另外关于M50艺术区是否拆迁,几经风雨,故事跌宕起伏,各种版本和传说,通过各方努力,最后M50艺术园区总算保留了下来,给上海这个国际化都市树立了一张城市文化名片。
我在《城市.空间.群落 》一文中写到:上海的城区在上世纪80、90年代以前就已成形,今日上海与许多都市营造同样复杂,正在于新区与老区相楔,不同历史断代的建筑,互相交错在一起。 近10年来,大量中心城区工业向郊区工业区转移,上海外环线以内留下了近2000万平方米的老厂房,很大一部分是具有保护价值的工业历史建筑。这些位于中心城区的老厂房,是拆迁还是保护利用?
老仓库、旧厂房,因艺术而复活!
1998年,来自台湾的设计师登琨艳发现了苏州河畔的旧仓库并将它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他的举动引起了一次观念的变革。同时带动了苏州河两岸旧仓库的保护,使这里仿佛成为 “塞纳河畔”的左岸。也俨然已成为年轻艺术家们的根据地。巨大空间和5到10米的层高,适合开展各种艺术展和创作,一场场最先锋的艺术活动在这些几乎衰颓的空间中诞生。老仓库,因艺术而复活!艺术仓库的迅速发展,转化成艺术家的集群现象;为城市的空间带来新的活力,同时也推动政府与社会对都市旧仓库产业建筑群落记忆的唤醒和人文关注。
▲LOFT仓库里面的秀场
而黃浦江沿岸,从北外滩一直到复兴岛的造船工厂,也即将蓄势待发;逐渐在形成滨江创意园、 北外滩艺术区、五维创意园等新的艺术生态,这些以杨浦区沿岸工业区为主体的旧工业曾经承载了上海辉煌的工业历史,其建筑遗留的景观是壮阔的。
▲红坊艺术区
田子坊、“M50”(莫干山路50号)、红坊等艺术群落聚集区的出现,是近年来上海当代艺术生态的新景象,与北京“798” 、宋庄等艺术群落聚集区相比较,还是相差甚远。但黄浦江、苏州河两岸的艺术与空间在未来还拥有非常广阔的前景。
非典来了,告别的艺术派对
除了M50创意园,同期上海涌现了红坊创意园、威海路696艺术区和溧阳路北外滩111号艺术区等,这些创意园区大多都是由老厂房改建而成。与此前后,越来越多现当代美术馆和机构出现,比如:上海虹口区多伦现代美术馆、证大美术馆、 外滩三号沪申画廊等, M50艺术区画家们的作品销售的市场也特别好,很多画家都来不及画,作品就销售和定制了。但大部分都没有想到,几年后,因为欧洲金融危机市场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家更没有想到,非典来了!
▲威海路696号艺术园区(2005年-2011年)
新星星艺术节创始人、策展人曾琼当时写文:“威海路696艺术区的艺术家们选择了理智地离开,他们没有不声不响地告别。2011年5月的第一个周末,696举办了最后一场的告别展览和狂欢派对,名曰“绿野仙踪”。整个活动设计为一次化装舞会,各个画室的艺术家选一个童话,历史,小说或电影人物,为自己的画室设计一个场景,结合自己的作品加以展示,同时,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696的书籍自费出版,为艺术园区画了个句号。有一天696终将成为一种记忆和情感, 被那些在此地生活过的艺术家以艺术的形式延续它存在过的意义。
▲ 威海路696艺术区告别展览“绿野仙踪”
—— 未完待续 ——
中篇
幸运的一代、黄金时期
2004年-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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