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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当代艺术教育是精英教育还是素质教育?

2011-09-01 09:31:20 来源: 非常现场 作者:邱志杰

我有一次到某网站去做节目,刚好在我之前是另一组嘉宾正在台上演讲。这是NGO组织“蒲公英计划”的一部分,是一些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和研究生义务地教一些贫困家庭的孩子们学习古典音乐。他们看来是从学生中选了几个优秀的来现身说法。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家庭的富裕或贫穷在人的脸上其实是看得出来的—-但他们都穿着小燕尾服,打着领花,手里拿着小提琴。对台下的听众说:如果没有蒲公英计划,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摸到小提琴,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卡农”。说完他们就表演了一曲“卡农”。台下的观众顿时感动得泪如雨下,小朋友也哭,他们的老师们也眼眶湿润,现场气氛一片温情大爱。
我很想融入进去感动一下,却发现进不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回到家里我才明白,原来我担心的是,要是这些小朋友开始追求上进了,回家要爸妈妈妈买台钢琴,他们的低收入的父母得去卖血吗?我又想到,要是让杭州二皮、姚大均他们这些做声音艺术的哥们,来教这些孩子们拿些瓶瓶罐罐装上水,或者拿他们父母亲的劳动工具挂起来当编钟,教他们用这些玩意儿来敲出打击乐来,应该会好一点。
其实我很喜欢“蒲公英计划”,我只是想借此谈谈我们该用什么东西来做平民教育的内容。

说实话,我真没觉得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们,如果一辈子没摸过钢琴和小提琴,算是一种缺憾。我真没觉得要是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卡农”,人生会是不幸福的。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不给他们正常的人生带来压力,接触到了也不妨。但说到底,我就没觉得一个中国人如果听不懂巴赫和莫扎特,没看过芭蕾舞、看不懂古典油画,就应该感到自卑。这就像一个德国人,每必要因为他看不懂中国书法、不了解《周易》、不会弹古琴而自责一样。对于现代人来说,各个文化传统钟的古典艺术,都不是生活中必须之物。一个现代的底层人如果没看过电影,没摸过电脑,那才是生活的悲剧。他们需要得到的帮助,不是燕尾服和卡农。即使这个小朋友是天才,成了朗朗或者李云迪,因为懂得了“卡农”而让他的贫困的父母翻身了,这一套依然不对。
人们会反驳我说,那你说应该用什么来教给这些穷人家的孩子。

我说:教当代艺术嘛。

人们又会说:你们的那种所谓当代艺术,老百姓看了说你们乱搞,大家都看不懂。而古典艺术是久经历史检验的最伟大的人类文明遗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我说:说中央音乐学院的人喜欢“卡农”这很正常,应该的,这我信。说人民群众对“卡农”喜闻乐见,这不正常。我不信。

问题出在人们误会了古典艺术和当代艺术的深浅难易。人们以为当代艺术曲高和寡属于小众,而古典艺术应该推广给大众享受,这大谬不然。

你去街上随便拉一个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脸上叮叮当当挂满钉子的小烂仔问他:街舞好懂一点还是芭蕾舞好懂一点,他就会告诉你真相。你去问一个洗头妹喜欢《青花瓷》还是《我的太阳》,她也会告诉你真相。偏偏这些要把艺术推广给人民群众的精英,好像一个被带了绿帽子的男人,只有他不知道真相。
人们敢于承认自己弄不懂约翰凯奇,却不敢承认自己弄不懂巴赫。大家热衷于夸大杜尚的神秘,一说起达芬奇来都跟邻居似的。当然,巴赫和达芬奇出名的时间更长,被听说得更多。但是人们真的更容易弄明白他们吗?巴赫我是肯定不懂了,我还是举我更熟悉的例子吧!井上有一或者王冬龄或者徐冰的书法好懂,还是《兰亭序》好懂?哇!这么多人说《兰亭序》更好懂。我临摹过两千多遍《兰亭序》,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还是搞不懂。你们大多数人应该都只是自以为懂《兰亭序》。你们还不服,说那是我太笨。好吧,我再举一个例子:孟京辉好懂还是《俄底普斯》好懂?

古典艺术历来都是贵族教育的组成部分。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小烂仔和洗头妹看莎士比亚戏剧,贵族子弟们都在学拉丁文和希腊文。今天,我等平民的快乐是有车开,有钱人的娱乐是骑马。虽然今天的贵族已经沦落成了昂贵一族,你要是暴发了也可以有机会送孩子去伊顿公学穿燕尾服。但古典艺术即使还有生命力也依然应该属于精英教育的范畴。
古典艺术成本更高,比较一下电脑的价格和钢琴的价格就知道了。又由于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时间成本更高。一个中等收入家庭的孩子用一台电脑,再花几个月学学软件,就可以参加当代声音艺术的游戏。再看看有多少小朋友和家长被钢琴课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你运气好你家孩子喜欢做动画,你基本上只需要提醒他注意多做眼保健操就可以了。如果不幸他爱上了古典油画,那你就准备暑假带他去意大利度假吧。万一你家孩子有上进心,不喜欢踢足球而喜欢马术⋯⋯古典艺术的这些成本特点,注定了只需要有少数人会玩,玩给少数人看就可以了。所以一般保留在高贵的学院里面,当作纯学术活动。等到玩的人越来越少,就要国家拨款来抢救,来搞遗产保护。这些东西确实是文明精华,储存了古老的智慧和记忆,有心人钻研进去,依然可以挖掘出对今天有意义的东西。所以国家也应该保护。国家有闲钱, 在最高深的学院里面养一些精英,跳芭蕾舞哼歌剧画古典油画,也就罢了。反正万一博物馆里的古画破损了,还得有人会补。何况一部分高级老百姓有需求,满足他们也应该的。但奢侈品就是奢侈品,犯不着在每个城市都建一座歌剧院当地标的。
文化遗产呀,失传了肯定是罪过。不过好像也轮不到我们来担心别人家的古董。我们要操心的是昆曲和京剧。通常本民族的古典艺术成本较低。或者说,本民族的古典艺术在这里就总是还不太算古典。就像唐诗宋词甚至诗经,其实也还在生活中。你家孩子喜欢书法或者诗经,就不是什么问题,邻居也不会仰视你。我在萨尔斯堡的朋友家吃饭,人家每个房间扔一架钢琴还都是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大家轮流上去弹莫扎特来给饭局助兴。莫扎特对那里的人来说还真不太是古典艺术。

今天的这些古典艺术,其实是它所盛行的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对于它所在的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却不是。今天的人们需要的,其实就是今天的当代艺术。适合用来搞平民教育,做精神文明建设的大众部分的,是当代艺术。
其实当代艺术进入的门槛比较低,不管从金钱上、时间上、知识准备上都是如此。我刚才举过用瓶瓶罐罐或劳动工具搞音乐的例子,其实旧报纸也好用,一脸盆的水也好用。这一来就拉平了谭盾郭文景和贫困子弟了。天天自己在物尽其用化废为宝地搞贫困设计的老百姓,当然也会喜欢宋冬的《穷人的智慧》,当然也会被宋妈妈的收集物所感动。深圳有个搞儿童美术教育的老师教小朋友们上手工课,往苹果上拧螺丝钉,小朋友们都乐呵的很。广州那位杨老师教孩子们把石膏像放倒在地面当做山水来画,整个班画成了小达利。当代艺术处理的问题是今天的老百姓身边的问题,做的人是老百姓身边的人,用的材料是老百姓装修房子用剩的材料,无非方法陌生一点。只要有人引导一下,你怎么知道老百姓不会喜闻乐见?故宫博物院收费,798还不收费呢。多去转几圈,老百姓就敢对当代艺术评头论足了。当代艺术,灵感来自街头和日常生活,情绪是当代人的情绪,邀请当代人来体验,强调互动和参与。有更多的理由让普通老百姓接受。
当代艺术在老百姓那里的接受程度显然是被妖魔化了的。当代艺术是被人为地锁在美术馆里面了。而这么一来,老百姓的接受力和创造力也被妖魔化了。真的要搞创新型社会,真的想要激发老百姓身上的创造力,给他们激浪派和劳森伯,比“卡农”靠谱的多。我们需要做的,是把曾经遍布全国的群艺馆和文化馆改造成当代艺术馆,而不是招外国建筑师来建歌剧院。
国民教育、素质教育,需要的就是当代艺术。我们的文化管理者们完全想错了,当代艺术应该变成素质教育和大众文艺。把高难度的保存古典艺术的责任留给有责任感和闲暇的精英。我们的教育程序也完全错了。应该从幼儿园和小学开始玩当代艺术,“家盒子”和“金宝贝”里教小朋友们玩泥巴、做菜的课程,其实和所谓当代艺术只有一步之遥。把卡农和拉丁文留给硕士、博士们,那燕尾服和他们的帽子比较般配。
把当代艺术被阉割为精英教育,或者小圈子的活动,这有历史原因,有艺术制度的原因,也有艺术家自己的责任。我们的某些文化管理者当然受过较高的教育,本人在趣味上可能倾向于高雅艺术,因此大胆为老百姓代言,声称老百姓不能接受当代艺术。这实际上是用个人趣味解释了社会需求。又或许在意识形态上依然对当代艺术心存狐疑,不肯把它看作今天活跃的社会生活的必然产物,坚持用冷战阴谋论来解释自己所不熟悉的表达方式。
而我们的当代艺术家自己,虽然大多数来自底层,作品最初也总是关怀眼下的问题,志向却盯在高端的美术馆和美术史,渐渐形成小圈子,在小圈子里自我供奉为社会精英。渐渐不能和不愿成为基层的社会工作者,艺术作品的生产虽然还在基层,展示和最终收藏的消费环节却高高在上。这种分离付出的代价,将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艺术的腐败,更是一个时代的国民精神的腐败。

人民是需要真正的艺术的。并不是只要给他们起码的温饱和安定,就可以成为源源不断的税收来源。也不是用清宫戏和小沈阳来把老百姓弄傻,用交谊舞和扭秧歌来耗掉他们多余的能量,社会就会长治久安。他们还需要记忆,需要互相交往的公共空间,需要得到尊重和自由表达,需要免于无聊和无趣,需要积极的游戏和幻想。迄今为止在中国推行高雅艺术的努力,并不能造成老百姓享有艺术,反而加剧了比附旧贵族趣味的成功学攀爬。高雅的古典音乐或许让一些人平静而优雅,也让更多的人被抛弃。高雅艺术在清宫戏和小沈阳面前已经全线溃败,这是整个国民精神生活的崩溃的一部分,国民的精神腐败是社会崩溃的最终根源。要免于最终的乱局和死局,不可能靠无耻的主旋律颂歌来粉饰局面,不可能靠高雅的贵族想像麻醉少数人,更不可能靠狂暴的宣传来钳禁心灵。只有让积极活跃的当代艺术方式渗透在民间,个人才可能拥有尊严,公共空间才可能重新形成,社会记忆才可能厚重地延续。让当代艺术成为国民艺术教育的基本方式,才可能让独立观察和反思的态度成为普遍的人格,让尊重选择和差异的思维方式成为人际交往的规则,让真正活跃的实验和创新成为人们最珍视的价值。国民的素质教育要承担起公民精神培养,进行民主训练,最终促成社会进步的启蒙责任,而不是让老百姓成为大众媒体和文化工业的被剥削者和被忽悠者。当代艺术应该成为新民间艺术,参与塑造新民,而不是愚民和暴民。

和整个社会的教育程序一样,学院也应该是让当代艺术素养教育成为基础,成为人格教育和素质教育,而把古典艺术的精深钻研留给象牙塔的最深处。这是当代艺术对于学院的改变。
当代艺术教育出现在学院中,并不是要培养一批深知当代艺术最高级秘密的贵族,然后让他们把秘密在精英之间互相传递,使他们能够在愚蒙的人群之间互相一眼就能认出,使他们能够在人群傻笑的时候相互会心地坏笑,或者用善于制造丑闻和搞怪的能力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游戏。学院中的当代艺术,最终还是要为整个大众心理的重新构建输出活跃的新力量,要成为整个国民精神重建的一部分。学院是构建理想之地,在学院中,青年应能领受到这种启蒙精神的召唤,从这里出发走入民间。从学院出发的当代艺术,更应该警惕精英立场,承担起社会责任,这才是学院对于当代艺术的改变。当代艺术本来就不是一套行话和黑话,不是一套能够精英化的语言系统,而是才开放的参与和积极地投身中,一场对于败坏的生活进行持续改造的超限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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