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力
M+希克资深策展人及策展事务主管
摄影:Winnie Yeung @ VISUAL VOICES
图片由香港M+提供
历经15年筹备,斥资数十亿港元、馆藏超过8000件的香港M+博物馆于2021年11月12日正式开幕,开幕首日入场参观人次高达1.6万,开幕后日均访客达到1万人。然而,受到香港新一轮疫情影响,M+于2022年1月5日宣布暂时闭馆,恢复开馆时间有待公布。
属于香港西九文化区重要组成部分的M+有着“立足香港、面向世界”的定位,在场馆规模、馆藏规模、人员配置、预算投入方面都具备着世界级博物馆的实力。此外,值得注意的是,M+不仅仅是一座香港本地的视觉文化机构,还肩负着推动香港、大陆、国际间文化交流,提升香港国际地位的期待。
如果愿意花一点点时间访问M+的官方网站,浏览线上馆藏资料,在从未身处博物馆现场的情况下,依然很容易被M+的收藏体量、信息上线背后所投入的巨大精力与其展现出的专业态度所震撼,在国内的艺术文化机构当中并不多见。
然而另一方面,因为地理上的距离加之新冠疫情带来的旅游限制,对于大部分大陆地区的观众与艺术从业者,M+的面纱似乎并没有随着开馆完全揭开。从M+漫长的筹备到开幕,再到近期临时闭馆,期间经历的种种问题、挑战与荣耀,我们只能进行侧面了解,M+依然是一个难以到达的远方。
因此,面对着这样一个有着大量珍贵中国当代艺术馆藏的,立足香港的世界级博物馆,我们不禁要问:M+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能够生产怎样的学术输出,推动什么样的发展?还在不断扩大中的,拥有1500余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希克藏品”能够讲述怎样的中国当代艺术史?M+如何进而向世界范围辐射,成为亚洲的世界级博物馆?
本期的Art-Ba-Ba邀请M+希克资深策展人及策展事务主管皮力,请他深入解答了这些问题。在采访的最后,他还探讨了香港得天独厚的国际化背景给M+带来的可能与挑战。
▲ 香港M+
摄影:Virgile Simon Bertrand
© Virgile Simon Bertrand
图片由Herzog & de Meuron提供
Art-Ba-Ba:历经多年筹备,M+于2021年11月12日开幕,开幕后公众的参观热情如何?香港社会各界对M+有着怎样的反馈和期待?
皮力:从2021年11月12日开馆到同年12月31日,在香港边境因为新冠疫情没有完全开放的情况下,一个半月的时间, M+一共迎来了近38万观众。香港有700多万人口,这意味着每二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来到M+参观,是一个很高的比例。
这样的环境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观察香港本地社会对M+这样一个国际化形态的博物馆的看法。从国际媒体、社交媒体和观众的反馈,我们都感受到大家对M+的欢迎,我们也接收到了很多学校团体来博物馆参观教学的请求。
过去的十年来,香港已经从一个商业的金融中心逐渐变成一个文化中心,M+的存在也给香港的文化生态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从拍卖、艺术博览会这样的文化消费活动发展出了由博物馆带动的展览、研究等文化生产的更多可能。
Art-Ba-Ba:M+作为一座视觉文化博物馆,涵盖设计及建筑、流动影像及视觉艺术等范畴,当代艺术在M+中所处的语境是怎样的?
皮力:M+的愿景是建立一个崭新的博物馆,致力于收藏与展示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视觉文化,这是一个很大的目标,然而这个定位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确定了下来。
2006年,西九核心文化艺术设施咨询委员会博物馆小组中有着不同领域的代表,有艺术家、设计师、电影行业的人员等等,大家都想在文化区拥有一个属于自身领域的博物馆,但是后来委员会认为,从更实际的博物馆运营和美术史的发展方向考虑,不如化零为整,成立一个更大型的视觉文化博物馆、超越常规的博物馆——Museum Plus,也就是M+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们可以把当代艺术理解为当代艺术家创作的艺术作品,但实际上,如果从一个更广阔的角度来说,与这些艺术作品同期的设计、建筑也都是当代的产物。德国著名美术史学家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曾谈到艺术史的终结,他认为传统的、以艺术家作品为叙述线索的艺术史已经终结了,真正的艺术史是要把艺术家的作品和日常生活中的视觉产品结合在一起来研究。我们在上个世纪70年代重新读艺术史学家、文化理论家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的著作,他也提出要打破不同的艺术领域之间的界限。
M+想从视觉文化这一领域入手,实现70年代以来的对艺术史的反思,强调不同的艺术门类之间的打通研究。这需要通过很多具体的展览和具体的研究来完成。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筹备开幕的几个专题展览,先是研究,然后是收藏,最后才能变成展览。
开幕展中,“香港:此地彼方”把纯粹的艺术、视觉文化、设计、建筑联合在一起展览,这种方式也代表了M+的学术水平和方向;“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比较偏重于视觉艺术的发展,由希克收藏自身的面貌来确定。这两个展览展示了中华地区不同文化的多样性。“物件‧空间‧互动”探讨了过去七十年的国际设计与建筑,以及与我们今天生活的关联。“个体‧源流‧表现”从亚洲视角探讨战后国际视觉艺术的叙事。可以看到,我们基本上还是采取了按门类分别展示的做法,但是又在局部把视觉艺术和建筑与设计结合在一起。
▲ 香港M+
摄影:Edman Choy
图片由Herzog & de Meuron提供
Art-Ba-Ba:“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以历史线索梳理呈现了当代中国由上世纪70年代初至今的文化发展,本次展览的具体策划理念有哪些?
皮力:M+在2012年接受希克藏品时,做出的承诺是要在博物馆开馆三年之内做三个希克的藏品展。“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作为其中第一个展览,我们希望它是一个历史性的展览。
这个展览的核心目的首先是想讲述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历史;第二,我们不想站在民族主义或者国家主义的角度讲述,而是想把70年代以来中国艺术的发展放到全球艺术史的图景中。从上世纪70年代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抬头,到90年代初冷战的结束、全球化开始加速,再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后,全球金融危机开启了去全球化的过程……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恰恰交织在其中。
展览的第一部分是以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为基线,经过“85新潮”,回溯到上世纪70年代末期中国零散分布的地下艺术实践。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艺术家如何逐步摆脱革命现实主义的教条,在改革开放后接收到来自外界的多样信息,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现代主义的风格,进而反思这种风格的局限性,走向了一种观念化、观念主义的途径。本次展览在这一部分中把中国前卫艺术发生的时间线向前推进了,原来通常是以1979年“星星美展”为起点,但是通过大量的作品可以看到在70年代早期,包括无名画会在内的很多零散的现代主义尝试。
展览第二个部分讨论的是上世纪90年代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之后,中国进入到新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相夹击的状况,中国艺术加入到全球化的国际循环当中。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艺术家如何面对经济高速变化和新的艺术制度?我们一方面看到了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的出现,另一方面这个展览还把一个过去被忽视的历史——90年代末期周铁海、宋冬、张培力、尹秀珍、林天苗、邱志杰等艺术家的观念主义实践、新媒体的拓展,以及他们和国际上流行的中国艺术风格之间的一种张力和对抗性关系呈现了出来。
展览第三部分的历史背景是2000年后,随着加入WTO、申办奥运会、世博会成功,中国已经完全进入到一个全球化的景观中。如果说90年代中国最核心的变化是市场化,2000年之后最核心的变化是都市化的发展。都市化带来生活内容、节奏上巨大的变化,也带来了很多的新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在这个时期,我们看到了北京的东村、珠三角地区的大尾象、阳江组的活跃。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是中国艺术家如何在改革开放40年间进行文化身份和文化趣味的重新建构:与80年代急切融入西方的文化虚无主义相比,经过90年代的国际交流,艺术家们试图重新界定自己的中国文化身份。2000年以后,包括张晓刚、王光乐、王晋、刘铮在内的艺术家们重新又开始使用传统文化的语汇和符号,强化传统的表达。
▲ 地下大堂展厅「香港:此地彼方」的展览现场照片
摄影:M+郑乐天
图片由香港M+提供
Art-Ba-Ba:“希克藏品”在M+的整个藏品结构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作为希克资深策展人及策展事务主管,您如何看待(描述)希克藏品?
皮力:“希克藏品”可以说是目前为止关于中国当代艺术最完整的一个收藏,在世界范围内都处于领先的地位。目前我们有1500多件来自逾300个艺术家/组合的艺术作品。时间上从1972年一直到2012年,有40年的跨度,是整个M+藏品体系中的重要支柱。
希克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而是从历史的角度、历史的脉络来建构他的收藏,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可能性。举个例子,希克的收藏中大约30%的作品是影像,这对于在当时建立的私人收藏来说是很难想像的一件事。
中国当代艺术经过数十年的发展,目前还没有一个机构可以系统化地呈现它的历史。希克的收藏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完整地讲述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作为一个策展人,能有机会做这样一个历史性的展览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Art-Ba-Ba:希克藏品后续会秉持着怎样的理念继续发展?开馆前,M+发布了关于“M+新艺术委员会”的介绍,它的成立背景、工作机制是怎样的?
皮力:任何一个收藏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代表某段历史,它肯定有不完整的地方,我们需要延续希克藏品,在全球范围内保持对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的领先的地位。而且随着学术的研究,肯定会有新的领域被发现,开始进行相对应的收藏。过去几年我们在逐渐填补希克收藏中还需要补充的地方,比如更多的海外华人艺术家的作品和90年代观念艺术的实践等。
M+在2012年接收希克藏品时,它覆盖的时间是1972年到2012年,因此M+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准确把握2012年以后的艺术趋势并进行收藏。艺术市场是充满活力而多变的,在收藏过程中我们一方面要紧跟市场,一方面要显示出学术判断力。但是相比私人藏家,机构收藏没有那么的灵活,博物馆的收藏经费有限,审批需要经过漫长的流程。
所以M+成立了“M+新艺术委员会”,邀请了十一、二位重要的收藏家,每年开两次会,帮我们一起进行判断,把他们觉得重要的艺术家的作品收藏下来,捐赠给M+。新艺术委员会只收藏40岁以下,没有被美术馆收藏过的新锐艺术家在过去五年内创作的作品(超过40岁的艺术家的作品会用M+自己的经费来收藏)。这个委员会成为了年轻华人艺术家进入M+收藏的唯一通道。第一届新艺术委员会由11位收藏家组成,一共收藏了39件作品,其中男女艺术家的比例几乎相同,女性艺术家的比例还略高一些。现在新艺术委员会已经进入到了第二届。
▲ 希克展厅的「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的展览现场照片
摄影:M+郑乐天
图片由香港M+提供
Art-Ba-Ba:位于香港的M+会与大陆地区的当代艺术生态产生怎样的联系?
皮力:目前看来,M+最完整、客观地保存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这是其它机构所不具备的。这些艺术作品的信息是对公众开放的,任何观众都可以去M+的网站获取到5000多件藏品的信息、图像和学术阐释。
为了纪念希克捐赠藏品给我们,M+设立了“希克奖”。每两年邀请全球范围内的、关注中国当代艺术的6位提名人,每人提名大约7位艺术家,之后由来自全球博物馆界和策展界组成的评审团从这数十位艺术家中挑选6位入围艺术家来M+做展览,在展览结束时会评出最终获奖的艺术家。2019年获奖的是香港艺术家杨嘉辉,登上入围名单的有林一林、胡晓媛、梁硕、沈莘和陶辉。通过提名人和评委,我们一方面能够掌握最新的艺术资讯,另一方面可以更好地对艺术家进行判断和分析,由此获得的学术研究成果对我们建立收藏有很大帮助。
博物馆还设有“M+希克中国艺术研究资助计划”,每年会公布一些需要紧急研究的题目,邀请策展人、批评家提案后,我们会选出一个最佳方案,资助获选者来做研究。2020年获选的是策展人杨紫,他探讨了民间信仰和中国80年代前卫艺术的关系。如果说“希克奖”是让我们知道当下的艺术状况,这个资助计划则让我们能够重新去发现历史的盲区。
香港提供了在国际化上下文关系中解读中国艺术的可能,我们肯定可以提供与北京、上海不同的文化艺术的面貌和不同的研究、展览思路。目前,M+有8000余件藏品,其中希克藏品有1500余件。所有藏品中与华人有关的占据了一半,海外的占了另一半。这些藏品给予了我们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把中国当代艺术放在全球的艺术史脉络中研究。
过去30年中,研究中国艺术发展主要有两种模式:一个是“西方冲击-中国回应”,认为20世纪以来中国最剧烈的变化都是在西方的冲击下完成的。按照这种模式,你就会看到例如栗宪庭策划的“后89中国新艺术”展,会看到持不同政见的艺术家;另一种“传统-现代”模式认为中国20世纪初到现在的变化是从传统的中国艺术向现代艺术的转型。从这个角度你就会看到高名潞2000年在亚洲协会策划的“Inside Out: New Chinese Art 蜕变突破:华人新艺术展”,看到水墨、陶瓷等元素。
这两种模式一方面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另外一方面把中国视作位一个独立于全球体系之外的实体,用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作为衡量中国的标准。M+试图超越这两种模式,把中国重新纳入到全球的图景中。
▲ 香港M+
摄影:Kevin Mak
© Kevin Mak
图片由Herzog & de Meuron提供
Art-Ba-Ba:M+最初在形成概念时便定位于“世界级博物馆”,那么M+如何向整个亚洲、甚至世界进行辐射?
皮力:在M+成立之前,整个亚洲还没有一个国际形态的博物馆。香港作为一个中国文化和国际文化交汇的地方,在最初提出M+的概念时就希望创造一个立足亚洲、包含世界当代视觉文化的博物馆。
M+整个收藏的核心是大中华地区的艺术,逐渐向外延伸到东亚儒家文化圈、东南亚和南亚、欧洲、美洲、非洲的几十个国家。去年我们成立了“M+视觉艺术国际委员会”,由仇浩然担任主席,杜妍担任副主席。这个委员会会帮助M+收藏目前还没有涉及到的国际艺术家的作品。
M+还有着国际化视野的团队,博物馆副总监及总策展人郑道炼(Doryun Chong)是研究物派、具体派非常权威的专家;视觉艺术主策展人姚嘉善以前在北京做箭厂空间,10年以前就开始引入国际项目,她也关注东南亚和南亚的视觉艺术;我们的水墨策展人不仅研究中国的水墨,还包括日本、韩国的现代书法,以及阿拉伯地区的文字……
我们希望在M+这个国际化的博物馆呈现出亚洲人看待国际化和全球化的方式。观众还是会在这里看到安迪‧沃霍尔、小野洋子、约翰‧凯奇的作品,但是在M+肯定会有着和MoMA、泰特、蓬皮杜不一样的上下文关系。
▲ 乌利‧希克博士站于M+大楼前
摄影:Dan Leung
图片由香港M+提供
Art-Ba-Ba:受到疫情影响,大陆、国际赴港旅行依然受到限制,这对于立足香港这一国际港口城市的M+来说是否造成了挑战?博物馆计划如何应对?
皮力:近38万的参观人数在疫情的情况下是一个很高的数字,但是离我们的理想目标还有距离。M+作为一个65000平方米的博物馆,它既是香港人的博物馆,也是大湾区的、大陆的、国际化的博物馆。恢复正常的通行后,至少一半地区的大陆观众都可以在周末,通过便捷的交通方式完成一次M+的参观之旅。
在疫情的压力下,全球文化机构的数字平台活力被无限挖掘。M+的实体博物馆与线上信息是同步搭建的,博物馆在数字平台上做了很多工作,M+的很多学术研究项目、文章、访谈节目都已上线,比如 M+焦点谈线上演讲,线上虚拟导赏团、教育项目、线上杂志等等,还有马上要推出的“网上看展”等项目。从这一点来说,新冠疫情也彻底地激发了博物馆的远程传播能力。
Art-Ba-Ba:您认为M+的开馆给您带来了哪些思考?
皮力:对我来说,过去的十年是一个非常好的学习的过程。M+在博物馆的运营、管理、收藏、学术研究上是完整且成规模的,同时又有国际化的一面,我们能够很快地吸收国际上的经验成果。
在博物馆开馆以前,我们会对所有观众有着同样的设想:爱艺术、开放、有好奇心、讲文明、懂礼貌,不会随意碰触艺术品……但是博物馆的大门打开后,就会发现实际上要面对的是有着不同教育背景、行为方式、思考方式的观众。你会发现观众的意见始终是存在的,会通过各种途径传达出来。
一些比较激进的艺术作品对很多普通观众来说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冲击。作为博物馆,如何一方面维护艺术家的创作自由,保留最完整的艺术状态,同时用一种更好的,不会冒犯的方式将作品呈现给观众,这不仅是M+的问题,而是21世纪全球博物馆、美术馆都在面对的一个问题。在观众意见越来越有影响力的情况下,博物馆、美术馆应该怎么做?艺术文化机构到底是不是中立的?都是很有意思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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