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要对当代艺术这个新的审美类型有感觉,关键是要肯放下艺术美,正像我们需要放下具像,才能欣赏抽象画一样。然而,改变习惯很难,尤其艺术和美的联系太紧密了,让人把它们断然分开,没人肯轻易答应。可是,只要还纠缠在“美”的定义上,或者说还纠缠在一贯有的对艺术的审美立场上(诸如,崇高、精致、纯粹、高级等等)就一定会带累你进入不了第三领域。我们若是迈不进这第三领域,我们就真正错过了西方当代艺术这件有模有样的事物了。
那么,读者当然有理由要知道,为什么要拒绝艺术美。西方60年代的前卫们跟艺术美怎么会有那么大仇恨的?我们当然要先看到它的不是,然后才能心悦诚服地丢开它。
要了解这一点,我们有两条途径,一是去阅读丹托的书。丹托的《艺术的终结之后》是从理论上批判了格林伯格提倡的现代主义艺术观(艺术美),把它称为“很差劲的物质主义美学”[1]并列数了这种美学所引起的极度不宽容;在《美的滥用》中,他则是试图向我们说明,艺术进入了当代,那种“物质主义”的艺术美为什么必须让位给内在的,意义之美(第三领域的美)。然而,即使是阅读丹托的中文译本,这也是一个颇为艰苦的跋涉过程。且不说我们要跟着他的步伐走进枝蔓丛生的西方美学区域中,一个一个地去了解他们西方话语系统中的那些热门话题,像,“美的哲学性”“道德的最高范畴”,“绝对精神”,“自我意识”,“纯粹的趣味判断”,“感情的科学”等等,即使丹托借用康德的话直接告诉我们,超感官的美的定义是:“发现某些事是美的,那该是远超过了简单的愉快体验而已,那是意识到超越了来自感受的感官性愉悦的崇高和升华,对其他事物的价值也来自这个最高层的判断。”[2]试问,这样的定义和句子,能到达我们必须跟切身感受相连才有效的理解力吗?所以,毫不奇怪,即使丹托用了整本《美的滥用》从理论上说明“艺术美”的局限和物质化,“第三领域的美”(心灵的,内在的美)的深邃,可这样的书对于中国读者影响估计会是相当微弱的。不然,我们如何解释,丹托的书2007年在中国面世之后,理论界依然没有对体现当代艺术审美性的“第三领域的美”关注过,讨论过。与此同时,我们却又一直在不停地抱怨中国面对当代艺术缺少评价标准。那是必然如此的。当我们还未看到艺术在西方发展到当代,出现了一个新的审美领域-“第三领域”时,当然就无法指出,当代艺术的审美性应该落实在哪里。
事实上,丹托已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写作者,他的文笔流畅而生动,并且他从头至尾都在想方设法把艰深的哲学思考传达得通俗易懂。可问题是,仅仅阅读丹托已经被翻译的两本书,稍嫌不够。就像上面说了,跟随他的理论对我们中国读者是吃力的,不是因为我们笨,而是因为他的书写面对的是西方读者,他身处的是西方语境,还有他自己领域中的“上下文”关系。他的思考和写作必须是回应着所有这一些而产生的。我们把他拿过来,只从文本上去理解,真的会效果很微弱。所以,当丹托在书中这样说道:“1960年代出现的前卫艺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美学……我认为,就艺术哲学来说,这是一个健康的推进。(请注意,他用了“健康”这个词-译者注)......我认为,这一来让艺术哲学从美学分开了,不然两者纠缠不清,真是弄得一片泥泞。我认为,我们现在已经建立起足够的免疫力(抵制美的干扰-译者注),我们总算可以再次来考虑,究竟是什么使得艺术在人类生活中如此重要,这就是我眼下的议题。我由学到的东西做武装,可以再用分析哲学这根长镊子,挑出其中有毒的属性,诸如美、崇高,及类似的种种属性。”[3] 那么,我们中国读者是否可以真正由此领会:为什么拒绝美学是为了让艺术“健康”呢?为什么美、崇高这类艺术的属性甚至会被看成“有毒”的东西呢?!
因此,这里我们必须试试另一种途径,不是理论的途径,而是艺术史的途径,我们真是可以从最贴心的生命体验层面去体会,为什么丹托会认为艺术和美、崇高等属性紧紧拴在一起时,是会产生毒性的,而且这种毒性会变得越来越大,达到可以荼毒生命的程度。这可不是耸人听闻,我们可以来看看事例(我始终认为,事例比理论更好懂),一些艺术家的人生遭遇向我们呈现,当艺术自身形成一套严格的审美律令时,它就被做成外在于我们生命的权威,结果对生命本身形成严重的压迫。
任何学习西方艺术史的人,有必要细读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历史,那正好是这样一段历史:“格林伯格的动机是从内部给艺术下定义。无疑,这种类似康德似的努力,常带有某种清教徒式的狂热,一些艺术家就是这样努力着去创作观念绝对纯粹的艺术。”[4]于是,这段历史充分呈现了艺术美完成之后的结果:一方面是耀眼的外在辉煌—它为美国头一次确立了国际性风格,争到了在世界上的艺术领导地位;另一方面却是对血肉生命的彻底漠视。不了解这段历史,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现代主义艺术—有着纯粹、精美、崇高,等严格美学律令的那种艺术—一不小心对于人的生命可能会犯下的罪孽。
事例一:
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将之一罗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 从21岁起开始从事艺术,近50岁成名,到57岁时已经有盛名。他的画不仅被世界各处博物馆收藏,甚至有专为他建立的陈列馆。在美国休斯敦郊外,就有这样一座“罗斯科教堂”,里面永久陈列着他的十四幅系列作品--一套近乎全黑的画面,陈列馆的外形像一个堡垒,没有柱子,没有台阶,没有窗户,没有穹顶,只有一个简单的入口,通向两扇简单之极的黑漆木门,整个建筑不象展厅,更象坟墓。在画下这批作品的三年后,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罗斯科在纽约的画室中割腕自杀,那一年他67岁。
罗斯科在21岁起才开始学画,足足干了有近三十年的功夫才成功。这段时间他很辛苦,一方面要奋力探索让自己可以做成大画家的独特风格,另一方面要挣钱养活自己,这是一段很长的准备期。虽然过得清贫,但他不孤独,因为当时有一批美国画家在和他做同样的努力,他们之间关系友善,走动也很勤。就是这批人,后来和他一起出名,构成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派。因此,他精神很充实,他感到自己“正在创造一种将会流行千年的伟大艺术风格。”
通过慢慢探索,罗斯科终于摆脱欧洲现代艺术风格的笼罩,画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抽象画:画面只有几个并列的大矩形色块。画面虽然简单,但他在颜色上下的功夫极深,那些矩形在颜色搭配上非常和谐,优雅柔美。凭了这种抽象画,他达到了艺术上很高的纯粹性,因此获得了成功。此后,罗斯科和波洛克、德库宁、马塞韦尔、纽曼等人并列为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画家,他的名气远播国际,作品的价格节节上升。他被国外邀请开画展;被有名的机构,比如哈佛大学这样的地方邀请画壁画;1961年,他作为社会名流被邀请出席新总统肯尼迪的就职典礼。同年,纽约现代艺术馆为他举办个展,他是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在这个重要美术馆举办个展的第一人。这一切表明,罗斯科完全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的,真的做成了一个大艺术家。
让罗斯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是,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此变得顺心美好,反而明显一天天坏下去。首先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关系越来越糟,因为他做成大艺术家后,忙于外界的各种应酬,完全不顾家,不顾她,于是争吵不断,以致他们上高中的女儿,因受不了父母的成天吵闹,不等毕业就搬了出去。其次,罗斯科特别害怕失去他费力得来的名艺术家头衔。如果他不拼命设法来保住“大艺术家”这个角色,那么好奇、苛求甚至是无情的观众和艺术市场随时都可以抛弃他。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在他创造出那种独一无二的抽象画风格后,还不到十年功夫,抽象表现主义就过时了。在整个60年代,美国艺术界新流派出现得又多又快,波普艺术一举取代抽象表现主义,成为美国艺术的领导风格。而那批波普艺术家成名时都是清一色的毛头小子,劳生伯才23岁,约翰逊28岁。1964年美国画家入选威尼斯双年展的画,全是年轻画家的作品,其中劳生伯的作品得了大奖,这是美国画家的作品第一次在这个国际大展上得奖。面对这些,罗斯科实在是太担心了,他忧心忡忡地说:“这些年轻艺术家的出现是要谋杀我们的。”1965年罗斯科在一个聚会上对人吐露,他觉得他被带到抽象表现主义的高峰之后,高潮期过去了,人都离他而去,他却独自被留在上面,只剩下美术馆和基金会还来找他, 对其他人而言,他已经不再有名, 杂志不再提到他, 年轻的艺术家不再来拜访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些新名堂我压根儿不懂。我是被排斥在外的。”
显然,罗斯科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份担心。在他确定了自己的“签名风格”之后,他就一直呆在这个手法里近20年。他对朋友承认,这个风格是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的,他怎么可能放弃?但不放弃又成天面临着落伍的危险。结果,他的局面对他来说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自己的风格限制了他,可他没有力量打破这限制,而这限制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丧失创造力,失去观众,失去名声--迫在眉捷。他的女儿说,父亲“整天生活在不知会有什么事情降临的恐惧中。”
在这个状态里,艺术对他成为一种挟制和奴役,出于这样一种体验,他不止一次说过:“我痛恨绘画。”不少旁观者看他和绘画相处时有某种受苦的感觉,如他的妻子回忆的那样:“画画对他成为一件折磨人的事,如果你看着他作画的样子,你会觉得他在受苦。”
说他受苦真是没有太冤枉他,罗斯科对自己画下的作品是不自信的。罗斯科在自己的画展开幕前心情总是十分紧张,根据他助手的记载,“在画展的开幕式前,他甚至紧张得呕吐过。活象要登台表演的演员。每个画展开幕,他都要卧床休息,无异于肉体上生病。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象是被压垮了。”因此他很怕开个展。他凡是把画送出去,都称之为“历险”。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马塞韦尔回忆说,“罗斯科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天才……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自己是不确定的,有着深深的怀疑。他会私下问自己是不是一个画家,这种怀疑远超出了一个艺术家通常对自己作品的怀疑。因此对他的主顾们来说,他有时怕他们,有时向他们突然提价。若他们肯高价买他的东西,他又会觉得是他们脑筋出了问题,或者,他自己根本就是在行骗。” 1961年纽约现代艺术馆隆重推出他的个人画展时,他简直害怕极了,害怕“会不会每个人都能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样的骗子。” 此后,为了避免这样的精神折磨,他不愿意再开个展,1961年现代艺术馆的展览是他生前最后一个个展。
他晚年为“罗斯科教堂”特别创作的14幅画,被他视为最重要的作品,即使他已经是被世人认可的大艺术家,可他依然信不过自己,因为作品的好坏不能根据他自己的感受,而是要符合外在的衡量标准。赞助人来验收前,罗斯科紧张得不得了, 他相邻画室的邻居回忆说,“客人们要下午3点来,早上我看见罗斯科在那里捶着墙,走出走进,极其不安。11点来钟,他到我的画室来,同样不安地来回走动,后来他忍不住问我:你觉得他们会喜欢吗?”
除去害怕丧失的压力外, 即使是成功本身,也给罗斯科带来痛苦。说起来命运一直待他不薄,从他成名一直到死,市场都没有抛弃他。在整个60年代,虽然抽象表现主义被新流派取代,可罗斯科作品的价格依然在上涨,卖得很好。1961年他开个展时,想要收购他作品的名单很长,供不应求,以至于“罗斯科”成了他作品的代名词。他的作品在纽约有钱人中已经代表着收藏者的某种风雅身份,人要是说“我家里有一张罗斯科。”则意味着他很有资格算成纽约的精英阶层:有钱,有口味,有教养,家中有艺术的“名牌产品”。
然而,这个局面并没有让罗斯科感到幸福,相反,给他烦恼。因为罗斯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市场的形像,一种产品的品牌,这个品牌限制了他,给了他另一种压力。罗斯科有一次跟朋友谈到他内心深处阴郁的原因:他看到收藏者买他的画只是为了投资,因为买画比买股票更保险,更盈利,所以有经济头脑的有钱人才喜欢购买他的画。这向他说明人们喜爱的不是画本身,而是它能够增值的那个市场地位。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全心期待的是人们对他艺术的欣赏,对他内心世界的理解,不料在实际上却南辕北辙,观众根本不在乎他罗斯科本人,只在乎他的作品让他们赚钱,因此这个事实对他的伤害很大。他在刚成名时还很有雄心地认为, 他和他的同伴们正在从事一种可以流传千年的艺术,结果发现,他充其量是在给市场提供一种艺术商品而已。
因此,罗斯科处在两头为难的局面里,名声叫他喜欢,他十分害怕失去它,可名声本身在毫不留情地歪曲他,甚至忽视他。他的画作成为外在于他的产品,和这个人的思想、情感、愿望没有任何关系,叫他好不烦恼。原来他以为艺术可以滋润他的人生,结果发现,自己做成大艺术家后的日子比没有做成之前更教人烦恼。因此他不止一次对人说:“我痛恨艺术。” 他的传记作者阿什顿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去采访他时,发现“罗斯科紧张,消瘦,两眼无神,其中没有一丝快乐,他走来走去,显得十分不安,不停地抽烟,说话断断续续,他提到,现在他对绘画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遗弃了。”阿什顿因此痛心地认为“我觉得他把自己生活搞糟了。”
那么,他该怎么办?家庭已经破裂(自杀的一年前他和妻子吵翻分居),他年老体衰,更兼身患疾病(他患了静脉瘤),绘画还在向他索要更新的风格,作为他维持身份的代价,这些对一个67岁的老人是太沉重了。时间倒退三十年,他还可以扛得住这份负担,那时他不光年富力强,亦有妻子朋友伴随左右,现在他完全孤身一人,除去画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可绘画已经让他厌倦和憎恶了,他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它,这真是太委屈自己,太为难自己了。
1970年2月25日早晨罗斯科在自己的画室中割腕自杀。【5】
读者或许要说,这不过是个例外,不能以偏概全。那么,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抽象表现主义另一位“大师”波洛克遭遇了什么。
事例二:
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著名的“滴画”,或叫“行动绘画”是从1947年开始的,他的“滴画”被视为他对西方现代绘画的卓越贡献。当时格林伯格特别看好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动,让他广为人知。1949年8月《生活》杂志登了他的照片,作品和评论文章,告诉美国人,波洛克会是美国当今最了不起的画家。
成功给波洛克带来了一段好光景,他停止了酗酒。一直以来酗酒是波洛克不能去除的痼疾,因为他长久生活在贫困而无人赏识的境地中,酗酒是他的逃脱之道。而他居然从1948年的秋到1950年秋,整两年戒了酒,全心全意地画画。只可惜这个平静的日子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烦恼又找上了他,他再次酗酒,而且越来越无法自拔。
他的烦恼起于:在持续不断地画了两三年的滴画之后,他开始感到画不下去了。因为他那种在画面上甩滴颜色的画,不需要多少技巧,只需要精力和爆发力。说来,波洛克作为画家对于技术是最无能的,任何只要涉及技术的部份,他一定失败。在艺术学校做学生时,他身边的人个个看得出,他是个掌握不了技术的人。天才通常是在某一门技术上超群出众,而波洛克的天才却是:拼命设法逃离艺术上对于技巧的要求。虽说他选择了画家当职业,可是他却需要逃离他这门职业的手艺要求。他的成就显然是从这逃离中产生的,他逃离的过程产生了一种“技法”,就是不管一切规矩法则,随了自己的性情在画面上滴、洒。在生活中他天生就是个不管不顾的人,有时候非常没有礼貌,非常粗鲁,唯其如此,他才做到在绘画上也非常“没有礼貌,非常粗鲁”。他做什么事都是非常激烈的,激烈到带暴力倾向,于是竟成就了他一下子达到了摆脱一切艺术上的“礼教”的水平。没有他那样的个性,就到不了那个强度,他的挣扎摆脱让他脱颖而出。所好的是,他所具备的东西正是时代所需要的:1,美国--摆脱欧洲,找到自己。2,西方绘画--抽象画开始成为教条,成为新的经典,需要有人来打破。因此他被时代选中。
在西方现代绘画史中,使用滴,甩这种技术波洛克并不是第一个,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宋就做过自动绘画的实验—和波洛克一模一样--任意在画面上甩滴颜色,但他很快放弃,放弃的理由是“这种方式太限制人了。” 而波洛克则是把它作为一种纯粹的创作方法,而且是他唯一的创作方法。当马宋觉得单纯运用“这方法太限制人”时,他就放下了,拿起另外的方法去创作,不叫这个唯一的方法限制住自己(马宋一直健康地活到90岁上)。可是波洛克不行,除了这唯一的方法,他没有其他方法,这个情形就相当不妙了。从1947年到1951年,他已经动用了任何可以想到的手段来画他的滴画,这样四、五年长的时间,这个唯一的手段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是,外界的一切不让他停手:刚获得的名声,每年定期要开的个展,观众的期待……从任何方面说,他不能刚成了名就销声匿迹。可是从1952年开始,他的爆发力消失了,创作状态明显开始走下坡,他对于滴画已经根本没有灵感了,他在持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第一次感到失去了方向。而个展等着要开,他不能放下画笔。他试试彩色的滴画,再试试黑白的滴画,这些都是他已经画过的样式,都让他找不出任何新的感觉,他会面对画布几星期什么都画不出来。他越是画不出来,越让他焦虑,只能拼命喝酒。万般无奈,有一次他只好打电话叫一个画家朋友来帮他。朋友走进他的画室,只看见他一手拿着画刀,一手拿着酒瓶,沮丧到无以复加--他已经很久画不出来东西了。朋友为了安慰他,帮他一起把画布涂满颜色,结果把画面弄得“看上去象呕吐物一样。”
画不出而必须画,这真是太为难人了,波洛克在画室对着朋友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并指着靠在墙上的那些滴画问:“你想,假如我知道怎么好好地画一只手,我会去画这种废物吗?”
他不能作画,迅速沉沦,不仅忧郁,而且常常痛哭,对自己极度失望。他的心敏感脆弱到,一个女性对他充满关切的眼神,就能让他泪出,别人一句无意的话,都能引出他的嚎啕伤心。他甚至对别人坦言,自己是一钱不值的,是根本没好好学会画画的人。
有一阵他曾想去欧洲看看--他从来没有去过欧洲,并且已经申请了护照。但他又改主意不去了,别人奇怪他为何变了主意,他回答:“我痛恨艺术。”
在他身边的人,从妻子到情妇,更别说画廊,批评家,个个都督促着他继续画画,没有人真正懂得他内心的真实感受,也没有人在意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他自己虽然已经感觉到“痛恨艺术”,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跟艺术相处,可怜只能束手待毙。聪明如杜尚,早看到艺术被做成权威后,最终会祸害到人,因此及早抽身退步,并且采取不动声色的法子,用下棋来逃避和这个世界正面交锋。而波洛克是一个靠本能生活的野孩子,不具备这样的眼光和教养,他只能用孩子般的本能—失声痛哭了。面对全社会支持着的强悍艺术,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完全势单力薄而招架不住,致使内心全线崩溃。不幸的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类似杜尚那样的人能告诉他:画不下去,就别画了,只需把艺术放下,你就得救了。
虽然波洛克在1956年死于车祸,但那是故意醉酒开车,而且是在极度的忧郁中把车开得飞快来发泄,因此他其实等于自杀。那年他才44岁。【6】
这是多么地不应该!这些好不容易做成大艺术家的人,不光要获得一份正常的生活:有吃有穿,他们还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因为不是有艺术在提拔着他们的人生嘛。然而,他们的遭遇却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们的人生恰好是被艺术糟蹋了!
这怎么可以呢?艺术怎么会被弄到了这份上的?我们难道不该来从新思考,究竟什么是艺术,我们要它何用?这里我们不妨绕过所有的理论,只从自己贴心的感觉去看,那么,人人该会同意:艺术本该是一件对于我们身心有益之事。趋益避害是人的本能,动物尚且知道,人类当然不会好端端去弄出一件有害之事去做了。因此当艺术以美、崇高,以及所谓纯粹性的名义,把地位抬高这样的程度时,我们不能不追问,凭什么我们可以容忍艺术有这样大的权力凌驾于我们的生命之上?为了艺术这件“客体”的成就,竟可以如此漠视我们这件“主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艺术美”会如此遭人仇恨,这就是为什么当代艺术理论要求我们重新考虑“究竟是什么使得艺术在人类生活中如此重要”--究竟是形式的美呢,还是“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拒绝了艺术美,艺术才能重新“健康”。而且,我们还要看到,艺术家们显然远比理论家敏感,他们早就走到理论前面去了—因为他们是直接的受害者或者受益者。是他们的血肉生命而不是理论在构筑艺术延绵千年的长城。没人是傻子,至今还会愿意为了那个所谓崇高的东西献身。波洛克他们几个可不是糊涂,吃了大亏了,如今,没人肯再吃这样的亏,什么艺术不艺术的,叫它一边站着乖乖儿的听喝!(杜尚在1913年时独自先就这么做了,半个世纪之后,到了1963年,整个西方艺术界全都跟着这么做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就是为什么,在60年代往后,艺术美在西方被贬斥,被羞辱,被抛弃。我们看到,如今整个西方艺术关心的,不再是艺术本身的质量,而是生命存在的质量,社会存在的质量了。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如今变得向一切领域开放,愿意面对人类可能遭遇的所有问题--社会的,种族的,性别的…..等等等等问题(可不是什么美学问题啦!)。我们应该都看得出来,与艺术相比,生命才是更加重要的,艺术没那么重要。当代艺术否定美,转而面向社会和人性各种问题的特性,正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存环境和生存质量。因此,在西方,当代艺术的评价标准是十分清晰的,请读者注意,它变得跟艺术本体无关,而跟如何能最大效果地改善社会或人生有关了。这是我们在下一部分要讨论的内容。
【注释】
【1】丹托《艺术的终结之后》,王春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p.79
【2】Danto: The Abuse of Beauty, Open Court, Chicago and La Salle, Illinois, 2003, p.40
【3】Danto: The Abuse of Beauty, Open Court, Chicago and La Salle, Illinois, 2003, Preface, xix
【4】丹托《美的滥用》,王春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引自第一章“美与艺术的哲学定义”p.79
【5】罗斯科的所有生平材料以及引文来自:James E. B. Breslin: Mark Rothko: a biograph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6】波洛克的生平材料及引文来自:Deborah Solomon: Jackson Pollock: a Biograph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87, Steven Naifeh and Gregory White Smith: Jackson Pollock:an American Saga, New York, Crown Publishers,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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