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海德格尔论焦虑:
被伸嵌于无之中——正如此在那样——根基于隐藏的焦虑,这是之于作为整体之存在者的超出,这是超越(Transzendenz)。
— Martin Heidegger | What Is Metaphys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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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海德格尔在乡下
海德格尔在《路标:形而上学是什么?》中重新审察了焦虑的现象。“焦虑揭示了无。”简单来说,晚期海德格尔认为焦虑是关于无的:“这样的定调(attunement)——在其中,人被带到无自身之面前——是否在人的存在中发生?这委确会发生,尽管勉乎不足且只持续片刻,在焦虑的基本情绪中”。他接着说:
当焦虑退却时,人本身便顷刻证实了:焦虑揭示了无。在由新记忆所包持的明澈视野里,我们不得不说,我们所感到焦虑的与为之而焦虑的“恰来”是——无。的确:无本身—就像这样—就在那里。
凭着焦虑的基本情绪,我们便来到了人之存在中的那一发生,即无被揭示了出来,且必须从这里而来被追问(interrogated)。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1)
无实际原来是存有。他说,“无不总是存在者的不确定的对立面, 而倒是将其自身揭示为之于存在者之存有的归属。”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无”并非只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讨论的此在之存在的“无”——这个“无”不只是此在之核心的“无”,而是某种归施于其自身的东西。无是「无化」(Nichtng;nihilation),或从存在者之中滑脱至于敞亮之内的无意义中,后者在存在者发生的无化中坚持它的在席。但当站在此在面前的只有敞亮本身时,一切所呈现的都只是存有之“无”〔存在的不存在〕,因为此时通常在场和在那里的东西(存在者)的“在-场”或“在-那”根本上本身就不(曾)是一个事物。这就是本体论的差异:“实体的‘存有’本身并不是一个实体”。海德格尔在贯穿其整个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是【存有】(Sein;Being)和【真理】(aletheia / ἀλήϑεα)。存有和真理确实是在场(presencing)本身的基本结构,而存有之无最终与真理之间存在着本质的系连:
在焦虑之无的敞亮夜晚,存在者之为这样的源始的「敞开性」(Offenheit)而起现了,它们是存在者——而不是无。但我们在谈话中补说的“而不是无”并不是某种事后附加的澄清。相反,它先行地使一般存在者的揭示或可敞开的状态成为可能。源始无化的本质在于,它首先把此-在带到了存在者之为这样一个存在者之前。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3)
考虑到这一点,晚期海德格尔重新强调了焦虑的对象是不确定的,即不是一个存在者,且无意义或「漠不关心」总是伴随着焦虑:
无在焦虑中揭示了其自身——但不是作为一个存在者。它也不是作为一个对象而被给出。焦虑不是对无的任何一种把握。但是同时,无确实通过焦虑而敞现了其自身,尽管又不是这样的情形:好像无从处于惶惶不安中彻底之于作为整体的存在者“之外”而显示出自身。相反,我们倒是说过,在焦虑中,无与作为整体的存在者一起被「照面」。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2)
以这种焦虑,我们并不意指着那种屡见通俗的焦虑感——后者根本上属于是太过容易出现于我们的惧怕(fear)。焦虑根本上与怕不同。我们总是在这个或那个特定的方面上面对这个或那个的“某个对我产生威胁”的特定存在者而感到害怕。面对某物而感到怕也总是对某种确定的事物的怕。因为怕具有“对...的怕”和“为...而怕”这一特性,所以害怕的人会被他发现其自身所处于其中的情绪而抓住。为竭力从该特定的事物中解救出来,他便对其他的一切都产生怀疑、惶恐不安,彻底“不知所措”了。
心に生まれた疑問の種,田中公平
但焦虑不会导致这样的困乱的出现。毋宁说,它是一种奇特的平静弥漫其中。虽然焦虑确实是面对……时的焦虑,但不是面对这个或那个具体的事物。面对……的焦虑总是为了……而焦虑,但不是为了这个或那个。我们所焦虑的那个不确定的“什么”和“为了什么”并非缺乏确定性,而是本质上“确定它”是具有不可能性的。在任何熟悉的陈述中,这种不确定性显露了出来。
在焦虑中,我们说,“人感到病了。”是什么让“人”感到病了呢?在感到病了以前,我们无法说出它是什么。整体上,它就是如此。所有的事物和我们自己都沉入了冷漠。然而,这并不是指简单的消失。相反,正是在这一退却中,事物向我们转过身来。作为整体的“退却的存在者”在焦虑中向我们逼近,趋迫着我们。我们无法把握住事物。在存在者的滑脱中,只有“无法把握住事物的无法与没有(kein)”笼罩着我们,并留存在这里。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0)
在焦虑中,作为整体的存在者变得多余与无根。这是在何种意义上发生的情况呢?存在者并没有被焦虑所湮灭以至于什么都没有留下——因为当焦虑恰恰处于对作为整体的存在者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况中时如何也有此种情况呢?——于是毋宁说,无使其自身为存在者所知晓,而在整体的滑脱之际而在存在者中自行地表现了出来。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2)
海德格尔进一步为我们提供了关于焦虑的那一刻以及它所导致的“自我性之崩解”的一个有力描述:我们失去了自我的具体内容——焦虑撕开了此在而变得赤裸。在这里,海德格尔是在说,焦虑使我们与日常身份——建基于世界提供给我们而使我们存在的社会地位或角色——疏离。因此,我们对于我们自己反而变得怪奇。从拉康的角度来看,这既是在想象界中的次级认同的自我中的匮裂,也是在主体用以表征其自身的象征界的能指链中的分崩离析。
我们“悬浮”在焦虑中。更准确地说,焦虑使我们悬吊,因为它诱导了作为整体的存在物的滑脱。这意味着我们自己——作为在存在中的人们——从我们自己那里之于存在物中而滑脱了。因此,根本上,并非“你”或“我”感到病了;相反,而是“某人”病了。在毫无一物可抓取之处的全然不安的体验中,纯粹的此-在是唯一仍然在那的全部。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1)
焦虑的另一奇怪之处在于,它以一种“被压抑”或潜在的遍在性(ubiquity)埋伏着我们:“在存在中的源始焦虑通常被压抑。焦虑在那里。它只是在沉睡。”晚期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总是处于一种持续的焦虑状态,而在任意时由,它便会明白地将其自身显知出来。
源始的焦虑在任何时刻都能在此在中醒觉,为此它无需通过不寻常的事件来唤醒。与它的“动摇之彻底”相对应的,乃是它的可能之引发的微不足道。它总是跃跃欲试,尽管它很难得进发出来——我们被一把夺走而只剩下一种悬吊的漂浮。
(Basic Writings, What Is Metaphysics?, p. 106)
总结来说,对于晚期海德格尔而言,焦虑是关于无的,而“无”根本上就是存有之本身(存有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在明确了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关于焦虑的概念之后,我们现在将准备好探讨拉康关于该情感截然不同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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